正文-貳卷  第三十章、記憶深處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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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老頭、老頭!』少年響亮急切的呼喚在背後聲聲作響,惹得前方的男子頭上青筋暴露。『那邊那個臭臉老頭子——』
    
    於是,忍無可忍的他扭頭轉身衝向對方喝斥:『混帳小鬼!我才不是什麼老頭!我看起來也不過才長了你十多歲而已吧!我現在連三十歲都還不到耶!而且我哪有臭著臉!你小子想死嗎!?小心老子我宰了你當下酒菜啊!』
    
    黑發少年對那張逼近自己又凶神惡煞的大餅臉滿不在意,自顧自發出幾聲爽朗大笑。『哎、好啦好啦。那種事怎樣都行啦、等會兒再討論。無論如何,先讓我挑戰你吧。』
    
    『你這渾小子找我想幹什——呃?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說,我想挑戰你。』黑發少年直率地盯著男子,無畏無懼。『條件是,如果你贏了、你就要被我拜作師父,要教我練身體以及拳腳功夫。這樣可以嗎?』
    
    『你小子請求別人是這種沒大沒小的欠揍態度嗎?理直氣壯個鬼啊!老子我真的非殺了你不可!』男子完全沒察覺到對方話語中事先預告了他自己的落敗訊息,隻管瞠圓雙目、自眸中發射凶狠的光芒厲聲咆哮,兩顆眼珠子差點咕嚕一聲掉出眼眶。『……你學拳腳功夫想幹什麼?假如是想到處逞凶鬥狠的話,那我可不答應。老子不是為了增加社會禍害才教拳的。』
    
    『我才不是為了想逞什麼凶呢。我想學的原因是,』少年頓了幾頓,大大的燦笑轉為柔和。
    
    『我有想要守護的人啊。』
    
    少年直視自己的目光坦然摯切、無畏無懼。也令他不由得認真起來應戰。
    
    
    比賽結果分曉。最後是由黑發少年獲得壓倒性的——慘敗。
    
    
    『你這小子真是個怪胎。被揍得這麼淒慘還笑得出來啊。苦中作樂是嗎。』男子瞪著少年那張稚氣未脫的年輕臉龐。從原本的潔淨無瑕疵、如今變得像被塗上一塊塊青紫色顏料的畫布。一張臉腫得有兩張那麼大。『喂、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姓黑河。今年十五歲,國中三年級。』嘻皮笑臉的黑發少年還賴坐在地上不願起來,被對方跨步過去一腳踹在腦袋上。
    
    『我是在問你叫什麼名字!全名!姓氏加名字!誰管你幾歲又是在幹什麼啊!就算你小子是要飯的也和老子無關!』脾氣十足暴躁的年輕男子揪起他的耳殼扯開嗓子怒吼。
    
    少年揉了揉嗡嗡作響的耳朵、對自己麵目全非又疼痛不已的變形臉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隻是朗笑幾聲、身子往後仰躺呈大字型,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好痛喔!真的好痛啊——全身肌肉和骨頭都在痛,打拳果然很不容易呢!』
    
    『廢話!要是不覺得痛的話就表示你神經係統出毛病啦!嘖……喂、臭小子,』男子坐到傷痕累累的少年身畔,『你到底想守護什麼東西啊?那有重要到不惜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嗎?』
    
    『守護的東西……』仰躺在地的少年展現出陽光燦爛的開朗笑容。彷佛這塵世間所有的紛紛擾擾都無法沾染上他一絲半毫。『我現在有個很重要的女人。雖然我們才剛在一起不久、而且她又長了我幾歲,但是我想守護她,守護一輩子。』
    
    『嘖、你不是才隻是個國中生嗎?談什麼想守護的女人也未免太早了點吧。而且年紀還比你大。搞不好,沒過幾個月……幾個禮拜你們就吹了。因為她會去投靠另一個條件更好、比你更有錢更有能力的年長的家夥。這就是女人、這就是現實。你小子天真單純、還是趕快趁這個機會盡早認清現實吧。這社會上最重要的就是錢。隻要賺多一點錢、奪得高一點的權位,女人自然就不會、也舍不得離開你了。』
    
    黑發少年沒對男子長篇大論的潑冷水和數落作出響應,僅回以幾聲大笑。
    
    
    ——這小子,真是個怪家夥——
    
    
    那是對於現今已屆中年的三船友道、一段遙遠的過往回憶。
    
    
    ×
    
    
    隻要是熟識白石藏之介的人,就必定會有誌一同地這麼描述他。而且也必定會習慣聽見熟人如此描述他。
    
    
    ——在沈靜中隱含激情的網球聖經。
    
    
    盡管表麵上再如何維持沉著不驚的樣態,但是牡羊座的熱血少年,實際上卻擁有情緒起伏波動相當顯明、又好強不服輸的衝動性格。而這是旁人幾不可察的細微變化。全都要歸功於他先天與後天被栽培起來的良好修為與教養,以及追求完美的神經質怪癖。
    
    隻不過,由於身為領導者的責任感驅使,導致他不斷訓練和鞭策自己、並且學會了如何隱藏種種思緒,特別是偏向晦暗悲觀那方麵的心情。
    
    在夥伴們麵前,他總是一派陽光開朗、樂觀向上,扮演著在幕後默默推動支持團體的角色。他尊重和包容每個人各自的獨特性,也以欣賞的角度去看待和詮釋。鮮少主動站到最前頭耀武揚威、對大家頤指氣使。
    
    或者該說,他曾試著想擔任近乎完全領袖風格的角色,卻華華麗麗地失敗透徹。之後,他很快便打消了這種念頭。
    
    
    原本想帶領大家前行,到頭來卻換成了是他受到大家的幫助和擁護。
    
    
    並非他不具有領導能力和氣魄。而是他認清了、和一味帶領隊伍向前這種事情比起來,還有其它更重要的事物等待他去發掘、去學習、去品味。在去年剛被委任部長的這個時候,他便已經十分清楚明了。
    
    
    因此,當他現在、此刻、當下,正藉由拳館裏的相關人士、協助著穿上護胸、套上護具,接著戴起頭盔,甚至為保險起見而將護齒塞進嘴裏的時候,所有認識他的人們莫不將眼睛和嘴巴張大到不能再大直至下顎脫落。
    
    「白石藏之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你明白『賜教』這個詞代表的意義嗎!」黑河守捧著因過度使用上下顎而發疼的臉頰,衝著部長大人厲聲咆哮。「別幹傻事,我說過這老頭不是你們能應付的對象!你以為這隻是小鬼間的家家酒或嬉笑打鬧嗎!」
    
    「但是,妳卻敢同他麵對麵,不是嗎。」他仍然對她的憤怒阻攔無動於衷。口中的護齒使他顯得咬字不清,清雋溫和的笑容也變得滑稽許多,像戴了副假牙。「既然妳辦得到,沒道理我不行。」
    
    「那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我從小就——」
    
    「原來如此,所以妳才這麼能踢能打。」他絲毫不計較她莽撞無禮的行徑、僅僅凝望著她,眼神裏大有「這麼長時間以來真是辛苦委屈妳了」之類的含義。「無論如何,偶爾碰碰網球以外的運動,感覺也是種挺新鮮的嚐試啊。」
    
    盡管如此,她卻判斷不出來那眼中究竟另外隱藏著怎樣的情感。和上對下、或者強對弱的「同情」和「憐憫」比起來,那種氛圍更趨近於愛憐、疼惜。
    
    
    ——就彷佛正注視著某件珍視之物。把對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上,唯恐傷著、碰碎。
    
    
    黑河咬住下唇、別開臉,隻覺得自己心中有股難受的酸楚情緒正逐漸醞釀發酵、緩緩漲滿胸懷。
    
    ——你和我不一樣!你的價值比我高出太多太多了。你是珍貴的萬金之軀、還有很重要的比賽要打!不是還要進軍全國、稱霸全國的嗎?
    
    
    「……算了,隨便你。這麼想找死的話就盡管去!」她拋下這句,走回到牆角、低下頭,繼續冷敷自己的臉。金太郎看看情同姊姊的她、又看看一部之長的他,難得愁容滿麵。
    
    白石回頭望著她那張被青青紫紫、以及前發和冰袋擋去大部分麵積的臉,又將身子轉正,毅然決然跨越圍繞在擂台邊的繩子、站進那塊四方型的區域。
    
    「啊哈哈哈哈——小夥子,你最好要了解到一件事情。假如你是抱著單純玩樂戲耍的心態,那麼現在就投降退出會比較好。那種輕浮隨便的態度,可是會替你自己招致危險、會受重傷的哦。」
    
    中年男子三船友道早已經在台子中央久候多時。他身上除了一雙拳套以外,就隻有一件及膝的運動短褲。不存在半點防具和護具的影子。神態輕鬆、看似遊刃有餘。「在老夫眼裏,這並不隻是種純粹練身體健康的運動,而是『生死搏鬥』。一旦你站上這個擂台、和老夫麵對麵,就必須做好以命相拚的覺悟。」
    
    對方並非看不起自己年紀輕又是個門外漢,那是經年累月淬煉出來的實力造就成的自信。中年人擁有絕對的信心不會受到絲毫損傷。白石一麵暗忖、舉起了拳頭放在嘴前。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萌生了種「對方和自己很相像」的感覺。
    
    
    「剛剛守丫頭說得沒錯,因為老夫就是這麼教導和鍛煉她的。所以打從她小小年紀開始,就必須為了捍衛自己的安危和性命、與老夫進行一場場艱辛的殊死鬥。」
    
    
    ——隻有采取這種彷佛成鳥狠心將稚雛推下懸崖學會飛翔、激烈又強硬的方式,才能逼迫她真正培養出保護自己的功夫和膽量。
    
    
    「原來是這麼回事。真的很對不起,是我太冒犯、作了失禮的發言。我向您以及這裏的所有長輩們道歉,而且不會再說出那種膚淺的表麵之詞了。」當他這麼說的時候,神情和態度充滿了懇切的敬意。「既然如此,那麼我會全力以赴的。請您賜教。」
    
    縱然嘴裏以敬語相稱,但他的措詞舉止依舊拿捏得宜、不卑不亢。整個人同樣散發出信心滿滿的氣魄。那也是藉由銘心刻骨的砥礪中所獲得的自身實力,形塑出堅毅穩固的氣質與個性。然而在展現自己的過程中、卻又不失應有的尊重。
    
    中年男子望著他,眼裏閃過顯而易見的激賞。
    
    「等一下!白石,你真的要這樣嗎?」傻愣許久的忍足謙也這時才回過神來。「別這麼做、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為什麼突然——」
    
    「你們不用擔心,不要緊的。」他背對著夥伴們悠悠然道。
    
    「什麼不要緊!萬一受傷了的話該怎麼辦啊?我們可是還有很重要的府大會預賽要應付的啊!」謙也和一氏焦急著低喊,「黑河,妳也勸勸他——」
    
    然而她卻將頭擺向一邊,腦後的馬尾掃出一抹圓滑的半弧、灑落於肩。「要我勸他做什麼?」
    
    「妳講那是什麼話?妳剛剛不也急著要他別這麼幹的嗎?」
    
    「既然他想打,就讓他打。反正最壞的結果就是像我這樣,頂多再加上個扭傷挫傷或折了幾根骨頭吧。不會死人的。或許被揍個幾拳可以讓他清醒一點。」她仍低著頭、冰袋按在臉上。「現在我都自身難保了,可沒有那種關照別人的閑工夫。」
    
    「這、搞什麼東西啊!」那句包含各種可能傷害的「揍個幾拳」簡直嚇壞了一群除了部長以外的網球少年。「阿修,你也快幫忙一起勸啊!」
    
    「哎唷、他想幹什麼就讓他放手自己去吧。」渡邊修一手擺在帽頂,麵不改笑。完全不將自家部長可能會麵臨到的險境放在眼中。「這也被囊括在我們一向很強調的自主性的核心精神裏啊。」
    
    「雖然我們很重視個人自主性,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卻完全不同啊!白石很有可能會受傷的啊!不、應該是有絕大的可能會受傷的吧!」他們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總有一天會被這向來令他們自傲的「自主性」原則害死。
    
    
    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行之——
    
    
    大概就是像這種感覺吧。
    
    「哎唷、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反正他有穿護具嘛。」
    
    「渡邊監督。」這時名喚黑澤的高瘦男子站到了他旁邊,溫潤的語氣裏隱隱挾帶笑意。「……你若不是搞不清楚狀況,就是對你們家的孩子信賴十足。」
    
    他隻是笑了笑,瞧了窩在角落的黑河和金太郎一眼,而後把注意力放回到部長身上。
    
    
    全副武裝的白石站在自由搏擊拳館內的簡易擂台上,與顯然身經百戰、散發出壓倒性氣勢的中年男子相互對峙。這種凝重的氣氛和麵對網球場上、位於對場的選手時有點類似。但最大的差別還是在於是否熟練與陌生。
    
    
    說不惶恐、不害怕是騙人的。
    
    麵對未知的、從未接觸過的事物,人類總會有操不完的心。
    
    因為對以知識探索世界、並掌握知識的萬物之靈的人類而言,最摸不清也看不透的,就是未知的東西、未知的領域。猶如身處於黑暗中,踟躕不定、提心吊膽的焦慮,唯恐哪時候會遭到吞噬。
    
    而吞噬自己的卻往往是自己。有許多人時常投降在這種恐懼之下,在未經由嚐試前便暗示自己辦不到,妄自菲薄、作繭自縛。是人類自己的負麵情緒、將這種黑暗心態喂養得巨大到承受不住的地步。
    
    心跳的速率很快、舒張與收縮的幅度很大、撞擊肋骨的力道很強;快得、大得、強得讓他以為下一秒、或下下一秒,心髒就會跳出口中。他能夠聽見自己體內髒器正在鼓動的聲音。清晰得無法充耳不聞。
    
    盡管如此,他還是必須上、必須往前。要去挑戰未知。如履薄冰。
    
    
    ——為了守護不想看到她受到傷害的對象——
    
    
    中年男子見少年毫不畏懼直視自己的炯炯眼神,不自覺喚起一張埋藏於腦海中、眾多記憶片段底下的年輕臉龐。一股熟悉的既視感自胸臆深處悄悄湧現。
    
    
    ——太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根本就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論是笑起來、皺眉頭,或者瞪眼的樣子。如出一轍。
    
    神采、表情、氣勢——除了發色不同以外。連身高和體格也十分相像。
    
    不僅如此,連初遇時的年紀也是都一樣。這世上有這麼剛好的巧合嗎。
    
    完全迥異、毫無關連的兩個人,卻生得如此神似的機率、又隻有多少?
    
    
    在一旁等待觀戰的高瘦男子走近牆邊櫥櫃、打開抽屜,從裏頭取出一隻陶瓷製成的相框。
    
    相框裏夾著張照片。畫麵中有三名男性。位於左右兩側的人物看起來約莫三十來歲,感覺像是兩名中年男子年輕時的模樣。而正中央的,是一名貌似甫自青澀時期蛻變成人的青年,大概二十歲左右。
    
    光裸著上身的他隻穿著件及膝運動短褲、雙手戴著破破爛爛的拳套,留著頭雜亂蓬鬆的黑發,線條剛毅的臉上鑲著一對晶亮閃爍的黑眸,眼角微微上揚、劍眉斜飛。活脫脫是個清爽瀟灑的男子漢。他整個人神采奕奕、精神飽滿、身強體壯,洋溢著無限生機的氣息。
    
    
    『黑澤!我又拿下一場冠軍囉!嘿嘿嘿、我很厲害吧!』
    
    
    高瘦中年男子閉起眼睛,耳邊彷佛又響起了青年的聲音。充滿旺盛活力的洋洋自誇。腦海中刻劃出黑發青年笑臉盈盈的麵容與活蹦亂跳的身影。
    
    
    『我要趕快回去告訴她,她一定也會很高興的!會替我高興!』
    
    
    吶、你在那個世界,過得還好嗎。
    
    ——「くらい」。
    
    
    又或者,是你藉由那銀發少年的軀體回來逛逛了?
    
    探望她是否過得安好?
    
    
    「……不過,那個名喚藏之介的孩子,看起來比你還要穩重、還要更小心謹慎吶。」
    
    高瘦男子對著照片喃喃自語,抿直的薄唇拉出一道淺淺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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