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肅和孫權親眼看著周瑜下葬。
    棺木合起的那一刹那，魯肅知道，這輩子，再也無法相見。
    但他沒有流淚，因為公瑾不願意。
    他很累，但是他不能說。
    他能感覺到主公就站在身邊，但是，卻無法再依靠。
    現在，在這世上，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支持著他的，就是公瑾的遺願。
    助江東，成就天下霸業！
    在為周瑜蓋上第一掊土的時候，魯肅就決定了。
    公瑾的心願，子敬幫他完成。
    從此以後，魯肅以近乎透支的方式在幫助孫權，絲毫沒有保留，誰都看得出來，他在玩兒命。
    孫權看在眼裏，卻不再去幹涉子敬的任何事，他知道，他的話，沒有用。
    魯肅在周瑜死後半個月，就請命去了陸口。
    孫權沒有留他，他明白，留不住。
    那麼，就遂著你的心願，由著你任性，而我就這樣遠遠的，看著你。
    魯肅為了荊州，為了孫劉聯盟，為了孫權，不斷地周旋在諸葛孔明和曹孟德之間，心力交瘁。
    呂蒙曾經問他，周都督的心願是攻打荊州，你為何不進兵？
    魯肅隻笑笑，淡淡地說，大都督的心願，是助東吳強盛，稱霸天下。
    公瑾，子敬幫你達成願望。
    你，不要再怨我。
    《魯肅傳》記載，魯肅魯子敬，年四十六，建安二十二年卒。權為舉哀，又臨其葬。諸葛亮亦為發哀。
    權稱尊號，臨壇，願謂公卿曰：”昔魯子敬嚐道此，可謂明於事勢矣。“肅遣腹子淑既壯，濡須督張承謂終當到至。永安中，為昭武將軍、都亭侯、武昌督。建衡中，假節，遷夏口督。所在嚴整，有方幹。
    一年以後。
    “主公呢？”
    “去江邊了。”
    “又去江邊了？”呂蒙聽後，隻能一臉的無奈。
    孫權常常去水邊，站著，看著長江翻滾，無情無緒。距魯肅的死，已經有一年了。
    子敬，你走的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呢。
    這一年，呂子明殺了關雲長，奪了荊州，卻自此跟劉備結下了梁子。他已聽說，劉備的十萬精兵，已經浩浩蕩蕩地殺向東吳。而曹魏也已虎視眈眈。
    子敬，你果然是對的。
    登上高樓，憑欄遠眺。
    這東吳，這糧草充足，百姓富庶安居的東吳，這個你和公瑾千方百計想要守護的東吳，將來，會變成什麼樣？
    孫權歎著，搖了搖頭。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主公，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侍從遞上來一條披風。
    長江邊，風很冷，很大，卻吹不盡往事煙消雲散。濃濃的感情，要用多少長江的水，才能化開，變淡，直到不再有痕跡？
    孫權忽然很想去魯肅的府邸。
    這座府第，自魯肅死後，就不再有人居住，孫權想他的時候，經常會在那裏，獨自到天明，仿佛哪裏，還存在著熟悉而溫暖的氣息。
    眼前的場景，還是那麼熟悉。這裏，處處都留著那個清瘦的身影，似乎從來不曾離去。
    他仍然記得，周瑜死的那一晚，他徘徊在窗外時聽到的魯肅的話語。
    那晚，燕姬泣不成聲，跪著，哭訴。
    “夫君，請你吃一點東西吧。”燕姬已經含淚。
    “我不餓，你不要哭。”魯肅的安慰，無論何時都是那麼溫柔。
    燕姬卻轉而更為傷悲。“夫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燕姬求你。大都督他……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都是我的錯。”魯肅的聲音，很平，很淡，但是，卻讓孫權感到害怕。
    緊接著，孫權卻聽到了跪下的聲音，燕姬的抽泣，更為大聲，“夫君，都怪我，昨天其實大都督來找你……我……是我妒忌，你明明是去會友，我告訴他你在主公那裏，是我騙了他，我妒忌他可以在你心裏占有那麼大的分量。”燕姬越說越大聲，也已語無倫次。“你心裏，從來都沒有我吧，我是你的妻啊，你怎麼能夠如此對我，所以我妒忌他，我恨他，我，可我也是愛你的，我……”
    “碰！”
    孫權一腳踢開了門，冷冷地看著跪著的燕姬，和坐在床上早已茫然的魯肅。
    “出去！”伴著這一聲斥責，孫權直接把燕姬拎著，扔出了門外。
    待他關上門，轉身，卻見魯肅看向他的眼神，卻猶如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孫權知道，魯肅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崩潰，已經離他不遠。
    孫權隻是，坐在榻上，輕輕地擁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沒有。
    而此時，在周瑜死後始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的魯肅，終於在孫權的懷裏，顫抖，抽泣。
    但也，僅僅是輕微的抽泣。
    不過能哭出來，便好了。
    那一刻，是孫權對魯肅最後溫暖的記憶。
    現在，孫權正坐在那張榻上，閉著眼，依舊能夠感受著那個人熟悉的氣息，隻是，懷裏，已經永遠都不會再有那個脆弱，卻偏偏要故作堅強的人。
    子敬，你現在，和公瑾，過得應該很好吧。
    孫權要，祝你們幸福。
    孫權躺下，閉上了眼睛。
    手卻摸到了床榻邊角，柔軟的絲帛。似乎……可以從榻下麵……抽出來。
    會是什麼？
    孫權張開眼睛，有些好奇地點起了房裏的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出了絲帛上麵淡淡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泛黃。
    孫權一行，一行，細細地往下讀，再放下絲帛的時候，他已經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這一晚，沒有人知道，深夜，魯肅魯子敬的府邸，那樣一個年少得誌的東吳大帝會脆弱得像一個沒有人要的孩子。
    雙手掩麵，哭聲漸起，直到聲嘶力竭，直到哭泣的聲音不再傳來，直到一切再次恢複靜謐。
    窗外，月依舊明亮，一如十七年前，他們相見的那個夜晚。
    “主公，
    你大概永遠也不會看到這封信了吧。
    你的苦，子敬我都明白。但是，我沒有辦法。
    子敬這一世，必須還公瑾的情。我必須時刻想著他，時刻護著他，時刻守著他，這是魯肅欠周瑜的。
    所以，我隻能忽略你，隻能拒絕你，隻能故意……不關心你。
    但是，我騙不了我自己。
    第一次相見，你的眼神，我至今都藏在心裏，不會忘懷，也不願意忘記。但這一世，我與你，是真的沒有緣分，奈何。
    可是，我想許你來世。
    三生石邊，我會記得等你。
    子敬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