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第七十一話、離魂夜霜雨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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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哥!楚大哥!”一陣清朗的聲音將楚上塵從睡夢之中喚醒。
楚上塵微微蹙了蹙眉頭,濃密卷翹的睫毛輕輕震顫了一下,從睡夢之中睜開疲憊的雙眼。眼前是阿珂不斷放大的俊臉。
“怎麼了?”楚上塵坐起身來,溫聲問道。
“裴大哥,裴大哥他……”阿珂的聲音有些顫抖。
“怎麼了?好好說,不要急。”楚上塵捋了捋散亂的墨發,剛剛睡醒,楚上塵的臉頰仍舊帶著些許溫潤的粉紅,一頭墨發隨意披散,點朱的唇,一雙沉靜如水的杏眼半張半合,舍了平日裏的溫潤之感,倒顯得有些誘惑媚人。
不過此時,也無人注意這俊秀之人剛剛起床不經意顯露的媚態。阿珂急紅了臉,氣喘籲籲的要拉楚上塵離開。楚上塵瞥了一眼窗外,料得現今也不過寅時五更天,心中疲累更是多了一層,卻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安。
“楚大哥,裴大哥……不行了!”
楚上塵眉目一動,有些驚愕。道:“等在下片刻,換好衣衫,稍作洗漱便與你同去瞧瞧舒揚。”
阿珂是急性子,道:“還換什麼衣衫,洗漱什麼,趕緊的,快走吧!裴大哥喊著要見你呢!不停地嘔血,我來時都吐了半盆子了!”
楚上塵將被阿珂扯開的褻衣向上提了一提,白皙光滑的肩膀又被褻衣斂了進去。“難道讓在下現在這般模樣去見他嗎?”
阿珂看著楚上塵衣衫半解半開,精壯的胸膛袒露無遺,墨發肆意披散,襯著白皙俊朗的麵龐更貼一絲慵懶的俊俏,雖是睡眼惺忪,卻仍舊透著與生俱來的優雅之感。自己忍不住也有些尷尬,道歉道:“那楚大哥你快些,從前幾日裴大哥身上就不舒服,昨日似是精神好了些,今早忽然……我心裏急得很,覺得心慌得不得了,總覺得,總覺得好難過。”
“好。”楚上塵頷首道。
待楚上塵稍作梳洗,便與阿珂一道去了百裏夫婦所在的居所。一路上的大雪已是深深淺淺,夾雜著冰冷的雨水。天色亦是灰蒙蒙的,一把油紙傘握在手中,徹骨的寒冷,撲麵都是刺痛的雜夾著雨水的雪花。
風呼嘯而凜冽,攜帶著寒冰的雪水肆意飄揚,些許雨水鑽進了領口之中,霎時如電擊般的冰冷之感直敲心間。楚上塵握著油紙傘的手亦是因寒冰凍得通紅,原本瑩白的手指,骨節一陣陣發寒泛紅。心情竟異常平靜,似是還沉溺清晨的夢境之中一般,今日陷入死生之人,竟會是裴戎昱,那個紫衣身影,高大有力,隻揮一揮衣袖便是如風霸氣凜冽的人,有一朝夕會這般……
滴滴答答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蜿蜒纏綿的小路因天色尚早還無一人。那看似是白雪的雨水,落在地上化成朵朵水滴,寒冷的氣溫似是落地成冰。閉上眼睛便是淅淅瀝瀝的雨水下落之聲,白色的氈靴被雨水打濕,青絲飛揚。撐著油紙傘的楚上塵,被那傘麵微微斂了麵目,隻露出下半張臉,極美的下巴,薄而粉嫩的嘴唇。一雙極美極長的手指,白衣飄飄,如仙俊美脫塵。
“舒揚。”楚上塵微微斂了那如水雙眸,輕聲喚道。被寒風凍得毫無知覺的雙手搓了搓,稍帶溫度之後覆上了他的額頭,滾燙的讓他心中一顫。
一進屋就是撲鼻的血腥氣,楚上塵忍不住胸膛一陣翻騰。又有些許鮮肉擱置許久腐爛了之後的味道,斜飛入鬢的眉毛輕輕一鎖。
裴戎昱唇色蒼白,雙眸緊閉,不斷的發著虛汗。在楚上塵手指覆上他額頭之後眉頭微蹙,虛弱道:“嗯……”
楚上塵見他痛得麵色慘敗,連忙收回了手,回頭問道:“這是怎麼了?”
百裏夫人已取了銀針回來,沉聲道:“蕭公子你莫要碰他,他現今惡毒加身,寸膚都如萬蟲噬咬,痛得緊。原先的傷口發炎化膿,現今……嘔血不止。”
這軟骨散混合了之前留下的鶴頂紅餘毒,之前還未曾察覺,現今已是毒發。
百裏夫人微微合了雙眸,深吸一口氣,道:“我先為他金針刺穴,暫緩他的疼痛。蕭公子是裴大人現今最想見的人,有什麼要說的……便,快些交代了吧。”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是一愣。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冬雨,冰冷徹骨,連串成珠。
屋內混合著血腥味與腐爛的腥臭,加之熊熊火爐炙烤,與屋外冰火兩重天。
“轟隆隆——”一陣震天響的冬雷。烏雲壓境,昏暗得天地都被籠上了玄色衣衫。那飛翹的屋簷上不斷的下落著雨水,形成一幕幕珠簾。
好冷好冷……
裴戎昱躺在床上,看著便覺得愈來愈憔悴。
百裏夫人小心翼翼的將他的胸口小心袒露開來。隻見大片淤青蔓延在胸膛之上,烏黑帶著膿血。肩膀上的紗布一層層被解開,隻見那紗布後的傷口更是觸目驚心。腐肉之間露出森森白骨,血腥味更加濃厚地散落在空氣之中,更加可怖的是那腐肉之上竟都已爬出了幾條蛆來。肉白肥大的蛆在腐肉之間蠕動,毫不客氣的咬噬著,看得人一陣惡心。
楚上塵看著那場景,忽然覺得方才恍如一夢之感頃刻便通通都醒了,心中陡然涼了。
那銀閃閃的細長刀子,隻輕輕一顫便深入在腐肉之中,硬生生將那腐肉剜下來,連麻醉藥草都未曾敷上。一時之間,那銀色的小刀上一層赤色的烏黑血跡,鮮血淋漓之間,裴戎昱痛得皺著眉頭,似是咬唇的力氣都沒了,閉著雙眼,任那冷汗大滴大滴的從額頭滴下來。
鑽心刺骨的痛楚,大片大片的擴散,一浪一浪襲來,似是要將裴戎昱撕碎了,求生不得求死之感。筋脈都要被那萬蟲啃噬般的痛楚震斷。所有的內髒都在發顫都在洶湧,發膚之間未有一處是不痛的,滾燙的腐爛的。
百裏夫人的眼淚竟控製不住的要落下來,她顫聲道:“痛的話喊出來……孩子……”竟忍不住叫眼前倔強的男子一聲“孩子”。
剜下那腐肉之後,冰涼極刺激的草藥便立即敷上。帶著薄荷葉成分的草藥蓋在那森森白骨之上,隻讓全身血脈都要痛的烈的沸騰起來,“啊……”實在是疼痛難忍,裴戎昱從牙縫之上蹦出那幾個字來。
百裏夫人咬著唇,纏著手為他包紮傷口。
淒厲的風穿過緊閉的窗戶透過來,“嗚嗚”的哀嚎著,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大風大雨在窗外噼裏啪啦的響著,拍打著那紗窗,將屋內氣氛生生的籠罩上了一份慘烈。
一根根銀針深深的滲入裴戎昱發黑的皮膚之中,細長的銀針呈螺旋進入的方式,慢慢的,裴戎昱身上的紮滿了大大小小的細碎銀針。
在場的人均是連大氣都不敢出,隻屏息看著百裏夫人施針。
“好……好了……”百裏夫人扶著床木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將那銀針一根根又收回布包之中,抖著聲音道,“這銀針隻保他一炷香的神智清醒,蕭公子要把握好時機。”
楚上塵似是仍是發愣,聽到百裏夫人的提醒,猛地回過神來,道:“啊……好……”本是一直平靜如水帶著溫情的聲音,此時竟有幾分慌張失措。
楚上塵上前坐在裴戎昱的床邊,極力穩了穩氣息,用極其輕柔的聲音道:“舒揚。”
裴戎昱唇色已是有些發灰,本是藏著霸氣冷冽的深邃雙眸此刻亦是黯淡無光,他艱難道:“子卿……”嘴角竟努力勾起一抹笑容。
裴戎昱並不常笑,現今連笑的氣力亦都無了,極其虛弱的聲音讓人心中聽得發酸。
“我在。”楚上塵笑道。依舊是無法複製的溫潤笑容,帶著不含絲毫雜質的純淨,讓人動容的極度寵溺的溫柔。
“咳咳咳咳……下,下雨了……?”裴戎昱咳嗽了一聲,道。嗓子已經完全沙啞,咳嗽的似是要將心肝都咳出來般。一抹鮮血又爬上了裴戎昱的嘴角。
“是,一場冬雨,夾雜著大雪。”楚上塵眼中含著溫情看著裴戎昱道。
裴戎昱眼前已是再看不明晰,隻有楚上塵微微晃著的麵龐,有些朦朧,卻是他近些日子一次次夢裏的模樣。他痛得發狠的心似是稍稍有溫暖湧入,藏在被中的指尖極輕的動了動。
“我……”
“別說話,我曉得舒揚累。聽我說吧,好不好?舒揚,等你身上好了,我日日都陪著你,看雨看雪。春華秋實,這世間還有許多美景。舒揚你從前一直不在大淵,這裏沒有邊疆那麼冷,也熱鬧許多。或者,我們去楚峰,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楚上塵看著裴戎昱的模樣十分心疼,溫聲道。
裴戎昱嘴角動了動,笑著說:“我很……想……”
“那你要活著。隻要你活著,我便陪著你。”溫柔似水的聲音,帶著些許心疼和發顫。
“還有機會嗎……”
還有機會嗎……你我都知,沒有機會了……
心,痛得撕成一片片。混合著那滂沱的大雨,在那似是雪花的極寒雨水之中交融,那染血的悲壯與哀慟。
楚上塵看著裴戎昱緩緩閉了眼睛,柔聲喚道:“別睡,別睡好嗎?”
聽到楚上塵溫潤的聲音,本是已合上極其疲憊的雙眼的裴戎昱動用最後一分力氣將那帶著極端痛楚的手指伸出錦被外,楚上塵將自己的手覆上那雙才幾日就已經瘦骨如柴的手。
裴戎昱現今疼痛之感已是恢複,每一寸皮膚一經觸碰便像是撕碎了一般,但楚上塵略帶冰涼的手與他十指交握,本是朦朧的意識竟流露出極大的動容。
“抱、抱我……”沙啞的嗓音帶著極力的懇求之情,虛弱無力。
楚上塵略帶詢問的眼神看向百裏夫人。百裏夫人看著裴戎昱這般模樣,悲從中來,隻覺得這孩子這麼多日子受的苦實在太多太多,心中極為不忍,咬著嘴唇,眼淚便大滴大滴的掉下來,她捂著臉點點頭。得了肯定,楚上塵輕輕將已是快要陷入昏迷的裴戎昱撐起攬在懷中。
帶著淡淡梅花香氣的體溫席卷著裴戎昱的鼻腔。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再說話。隻有那極冰極冷的大雨,如泣如訴的下著。
子卿,這一世遇見你,已是傾我一生一世念……一生一世。
回顧便隻剩那君行君去處。
初見之時,素袂翩翩的身影,袖手而立於河對岸,一張絕世的臉龐,一雙沉靜如水的眼,清清淡淡的語氣說著極度溫柔寵溺的話語。謫仙一般的人,纖塵不染。秋日落葉隨著他的墨發飄揚,一霎那,一切可入畫。
“活下去吧,我需要你活著。”楚上塵抱著渾身因發熱極度滾燙的裴戎昱,輕聲道。那雙眸閃動了一下,帶著些許動容。
懷裏的身子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嘔出一口鮮血,那鮮血又染上了楚上塵的白衣。如大雪之中傲然開放的紅梅,淒豔絕美。
而後,再無聲響。麵容和善而安詳。
十指交扣,輕攬入懷。楚上塵的墨發與裴戎昱的交融在一起,連體溫也似互相融合。讓人忍不住貪戀的溫柔。
隻是那溫柔,從不是他的。便是病得再無知覺,亦不是他的。
屋內寂靜無聲,燭火輕輕搖曳,燭淚大滴大滴的湧出,滑下燭台凝結成鮮紅的疤痕,帶著甜蜜的刺痛。而楚上塵靜靜的抱著裴戎昱,眼前一遍遍回放著從前與他在一起的場景。
懷中的人呼吸愈來愈弱,嘴角卻始終是帶著淡淡笑容。楚上塵從未見過這樣的裴戎昱,明明這般虛弱,虛弱到連呼吸都快要散在空氣之中,卻在嘴角掛著足以讓任何人心動的笑容。眼角的柔和終於完完全全釋放出來。是了,他本就是這般沉穩的人,應是溫軟的,細膩的。
第一次相遇,被他周身的霸氣所懾,斜陽畫角,他立於暮色之中,身後是一片柔軟的光芒,天水一線,一身曲水紫織錦的寬大袍子被風刮得獵獵聲響。那如一潭深水的眼眸看不到一絲波動,周身湧動的湖水都被那霸氣凜冽所感似得。
冷峻傲然,讓人無法逼視。
他們一起對弈,他握著他的手指道:“子卿,你認真的樣子,十分讓人心折。”
心折……這是多讓人心動的詞彙,被那低沉磁性的聲音說出來。雖是嚴肅,卻帶著誘惑深沉的味道。
他們立於養心池旁,楚上塵掏出一方錦帕笑著嗔怪他亦不怕著涼。裴戎昱眼中淡淡的驚愕和動容,襯著那嚴峻的麵容實在有些好笑。
清水養玉,亦可養心,被年華傷透的裴舒揚,藏了心底所有榮華與紅塵記憶,他與他的錦羅兩兩相忘,被刺殺的那一刻,焉能無傷?
朝雲暮靄,飛羽白雪,他在那冰天雪地之中釣魚,一襲紫衣的裴戎昱站在他的身後,眉目之間化開了冰雪,便是柔情。
斜暉脈脈落霞飛,銀華奕奕,星辰閃爍,他在那八角涼亭裏苦守一夜,怒氣衝衝的問他為何失約。
錦字書香,韶華荏苒,他攜著一顆刻意冷然的心,在鐵馬冰河之中穿梭打滾,到最後,連真心都不再明白。
……………………
楚上塵閉上那雙美麗的杏眼,聲音微微顫抖的說:“舒揚,累了吧。”
這一世,他活在勾心鬥角之中,看似笙歌繁華,其實孤苦無依,看似冰冷傲然,其實脆弱易感,刀劍如夢,怕是累了吧。
“你若是真的累了,便好生睡一睡,我陪著你。”楚上塵輕輕環上裴戎昱的肩膀,燭火下,淅瀝的雨聲下,一切如夢。
“都忘了吧……”楚上塵攬著裴戎昱,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聲呢喃。
不管那海上花雪,春光美顏,清風解語,還是那朝生暮死的愛戀,都忘了吧。
楚上塵濃密卷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發出一聲帶著濃重哀傷的歎息。
窗外的大雨,夾雜著那冬雷,呼嘯著砸碎了濕潤冰冷的青石板。不知是從何處,傳來婉轉淒楚的琴聲和歌聲,音律如同夜鶯初啼,能將百煉鋼化成繞指柔的情義綿綿之感,卻無比淒厲哀傷,淒淒切切,慘慘戚戚。
阿珂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