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路公車在站牌前緩緩滑行。車身用綠漆噴成的葉片在高大梧桐的掩映下，被陽光照射的斑駁可愛。一片陰影透過玻璃投射在少女明麗的臉龐上，卻遮不住雙眸中流動的神采。如果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那麼最貼切的莫過於——雙瞳剪水。
    公交車停穩，少女抱起放在空座上的一束矢車菊，起身走向車外的炎炎夏日。
    一下車，少女反射般用左手在眼睛上搭了個“涼棚”，匆匆走到樹蔭下的長椅處。目送空蕩蕩的公車離去，少女忽然覺得沮喪——我到底是怎樣的頭腦發熱才在正午來掃墓的啊？
    “哈——呼——”深呼吸，少女轉身走上身後山嶺的蜿蜒而上的石板路。
    兩旁是靜謐的樹林，連知了都已午睡，整個天地間，隻聽見自己踏在石板上的足音。心中不知不覺變得平靜，連帶著嘴角也禁不住上揚，驅散了炎熱的空氣。
    說起來，彩子向我提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類似的林蔭道上。在那棵梧桐樹下，彩子神采奕奕的對我說：“千流要快樂。這不隻我一個人如此熱切地希望，你的父親更是如此！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去吧，去看他。向他證明他的女兒幸福的活著，讓他不為他的早逝而留下你們母女貧苦生活而內疚……”
    之後，彩子她又說了一大堆的話，具體是什麼，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隻能回憶起心上漫過的溫暖——直到此刻也仍如海水般泛上心灘。當時感動得一塌糊塗，她說什麼倒都一樣了。
    唔，然後……呃……少女搭“涼棚”的手轉為按上額角，眉毛禁不住抽動——接下來，彩子神秘兮兮地從書包裏捧出一幅占卜牌，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一邊從背麵翻牌。念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詞後，食指點住一張牌，翻過來看了花色後，信誓旦旦的說：“千流，你的吉時是正午。”
    所以，我就來了麼……少女扶額的手無力垂下：我當時一定是被她感動得昏了頭才會做出如此欠考慮的事！仙道千流，你也太沒主見了吧……
    不過，這個時候沒有外人打擾倒是不錯。少女想起五歲那年和生了病很久的父親盯著烈日給便利店送雪糕的時候，她吵著好累啊，好熱啊。父親那個時候安慰她說：“小流，你看，在這天地間隻有我和你，沒有一個外人來打擾。我們可以一起為家庭奮鬥，共同的！”
    有一陣清風吹來，少女懷中的矢車菊搖了搖小腦袋像是在回應少女越來越燦爛的笑臉。
    父親，女兒來了。
    少女的父親下葬那天，臨近期末考試的少女告訴母親，她不參加那個簡陋的葬禮了，借口是第一名將會得到一百元獎金，這對她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筆錢。可是實際上，少女是不敢去麵對，那洶湧而來的悲傷和悔恨，讓少女隻有通過拚命埋沒在書山題海才可得以解脫。
    費了很大的勁在這完全陌生的墓地找到父親的墓碑，少女將父親喜愛的矢車菊鄭重地放下。墓碑上刻的字，是牧師定的，所以少女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意義。
    少女隻是安靜地看著玻璃後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帶著病態，卻笑得燦爛。心突然化成一汪水，少女忘記了自己穿著純白的裙子，就這樣直直跪了下去。
    額頭抵在照片上，少女將積攢了多年的話語溫柔地說出。
    “對不起了呢，父親。那天沒有來送你……那次考試，我真的拿到第一名了哦，獎金我花去一部分治好了母親的咳嗽，剩下的給廉租區的孩子們買了糖果。到現在為止，我拿到的獎金和打工的薪水，加起來都有六千多了。
    母親最近的針織品被人看中，收購的價錢很高。等攢夠錢了，母親準備開一家小店。到時候呢，我就抽空去幫忙。店名就叫矢車菊怎麼樣？
    另外……我……過去是我不懂事，居然逃課、頂撞老師、帶頭違反校紀，還……打架，完全墮落成不良少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一直認為父親的死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操心讓你生氣，還仗著你與母親工作的地方與我的學校隔了一個海峽而無所顧忌，我……”
    淚水不知何時，已悄悄流滿少女的臉頰，順著下巴滴落在矢車菊上，花瓣輕輕的顫動，如同少女此刻心痛的心。
    “父親，現在我已經完全想明白了，所以我從四國島來到本州島，來到新的學校。社會上那些，我已經處理掉了很多關係，能夠繼續成為我人生汙點的過去，已經快要完全斬斷了。
    父親，我，仙道千流向你保證，絕對會，活得嶄新，活得精彩！”
    矢車菊因為少女的眼淚，恢複了因烈日暴曬而有些幹萎的嬌嫩的花瓣，清風習習而來，歡送少女因放下了心靈的包袱而挺直的脊梁。
    下山的路，因為輕快的心情而顯得有些可愛了，上山時的硌腳感也被忽略了。少女顧盼著風景，而太陽已經西斜。
    少女在一處平地駐足，望向天際的火燒雲，心想：那家花店的老板會很高興看到這幅景象的吧，嗯——得找個機會謝謝他辛苦的幫我弄到矢車菊呢。
    想到這裏，少女摸了摸口袋裏那張取花時拿到的名片，對著天空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好吧，下個月末就去表示感謝吧。
    拐過一道山彎，少女的步子突然停下來。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站牌的長椅。長椅上坐著一個少年。
    撒上了橘色日光的烏黑過耳碎發，白淨的襯衫，淺藍的運動短褲。
    像是感應到少女的存在，少年從長椅上站起來，舉起右臂向身後招了招。
    嗬，還是那個招牌動作啊。少女微笑著走過去。“走吧，三井明海同學。”
    擦肩而過時，少年拉住少女的手，帥氣的臉上而是美麗的笑容。“都好了？”
    “嗯。”少女的語氣裏浸滿了快樂。
    相視一笑，兩人卻意外的從對方的眼眸中看到了羞澀，不自在的個自別過臉去，手卻沒有鬆開。
    尷尬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少年開口：“暑假就快過去了呢。新的學期到來了啊。”
    “是呢，全新的。”
    “……嗬，是啊，全新的！”
    “哧——”公交車在交談的少年少女麵前停下，上車，投幣，然後習慣性的坐在一排。
    “對了，三井。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來這裏啊，你不是回家鄉了嗎？”
    “彩子啊。那家夥告訴我的。”少年答得漫不經心。
    “嗯？”少女靠過去，逼問一般地彎轉語調。
    “……其實，是……我問她的啦，我問她的。”少年心虛地挪了挪身子，和已經露出了惡作劇成功的得意的少女拉開距離。
    “而且，還一天一個電話地確認吧！”少女不依不撓，將少年的謊言全部拆穿。
    “是啦是啦，怎樣啊。”話不用說這麼明吧。少年不滿地瞪了少女一眼，從口袋裏掏出隨身聽，麻利地戴上耳機。
    “沒什麼。”少女坐正身子，看向了車窗外，一排梧桐樹正從窗外經過，枝上的葉子在夏末盡著最後的努力，仿佛是背誦知識應考一般吸收著陽光。
    變了呢，一切都與一年前大不相同了……
    “喂。”少年的聲音換回出神的少女。
    “什麼？”少女轉過臉，差點撞在少年拿著一隻耳機的手上。而少年卻閉上了眼睛，一副沉浸在音樂裏的樣子，可是臉上的紅暈卻出賣了他苦苦經營的偽裝。
    分給我一隻就直說啊，何必裝模做樣的。我不是說過嗎，你最不適合演戲了，你的表情太坦率了。少女輕笑，接過耳機，和少年一起分享優雅的純音樂帶來的享受。
    304路公車，在今天沒有任何別的人乘坐。在這沒人打擾的環境裏，記憶安靜地沉睡著，時光悄悄地流淌著，音樂的節拍將少年少女的心跳調節成同一頻率。
    學著少年一樣閉上眼睛，少女靜靜地感慨——今天真的是吉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