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荼蘼燼(終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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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厭棄這個地方,就如同厭棄不敢麵對她幽深目光的自己,所以他來這偏宮總共不過三次,一次是為了殺她的兒子,一次是為了欺辱她,剩下的一次便是此刻,他穿過淒靜的宮宇,錯落的腳步聲踏碎了一地的枯枝落葉,這裏人煙寥寥荒蕪雜亂,宮牆漆色剝落,想是沒有人照料良久了,可之前他竟從未注意過,或許是有意地視而不見吧……
    直到走到主殿卻依然沒有見任何人出來相迎,穆硯的眉蹙了蹙,跟在身後的呂一見狀便張口想喊,卻被穆硯噤聲的手勢製住了,隱隱地似乎從主殿那頭傳來了女子的哭聲,那哭聲不大卻似一首哀婉的歌鑽進了心坎兒,冥冥有一種悲從中來的感慨。
    “啪”地一聲主殿的門被穆硯猛地推開了,殿中跪在地上的小宮女哭得淒慘,紅腫的兩眼裏全是驚詫,她見到穆硯頓時哭得更大聲了,甚至語無倫次起來:“救救……公主……她沒氣了……求求皇上……”
    他沒有聽到小宮女說的話,他的眼緊緊地盯著那個安然躺著的素白身影,她輕如鴻羽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他走到床邊伸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臉,觸手的是一片冰涼,那涼意似乎順著他的手一直涼到了他的心頭。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請太醫!?”他拚命抑製住內心快要決堤的某種情緒,冷淡地說道。
    “回陛下,公主今日突然不適昏倒,奴婢早去過太醫院……可是他們聽說是公主……就說事忙叫奴婢等著……奴婢一回來才發現公主……公主已經沒有氣了……嗚嗚……”鏡雪抹著眼淚,心裏更是憤憤不平,太醫院那些勢利眼總以為公主已經失寵於皇上,根本不管她們的死活,公主她真是命苦。
    “幾個時辰了?”
    “啊?”
    “她沒氣幾個時辰了?”
    “足有兩個時辰了。”
    鏡雪的話剛說完,穆硯的臉便是一陣慘白,其實他已經猜到了,隻是一直不願承認罷了,可是他還是抱著奢望,她不是一般人,她是荼羅神女,斷不會這麼容易地死去!
    “呂一,去傳太醫,今天回話說不來的那個立即給朕處死,還有所有知而不來的太醫全部處死!”
    “可是陛下,這公主已經……”,呂一瞟到穆硯陰狠的眼神,立刻改嘴:“是是……奴才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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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的殤華宮裏幾乎是死寂,他坐在她的床邊,耳邊回響的盡是那些不中用的太醫的話。
    “陛下,公主全身無任何傷痕,也無服毒或生前病象,臣實在查不出公主的死因……”
    “不過據聞楚氏荼羅神女略通咒術,無故早死者多矣,恐公主也是這般……”
    “陛下,公主的確去了,您就算逼死臣,臣也回天乏術啊……”
    “如今楚氏一族死絕,就算有秘法也已經尋不到,求皇上節哀啊……”
    她的臉在燭光裏隱約蕩漾,安靜閑適,那張臉不會再有他不敢對視的絕情目光,不會再有隱忍倔強下的淡淡嘲諷,不會再有裝作無意的刻骨恨意,那是解脫的表情,或者是記憶裏本該永遠屬於她的平淡純柔。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你比一般人死得更快更容易,你那樣逆來順受原來是想用死作為對朕最大的反抗嗎?還是你就這麼愛元奕非,拋下你的親生女兒和對我的恨也要追隨他而去?憑什麼!憑什麼我從來留不住你……”
    “你知道嗎?那日禦花園後,你不複往日端貴肅穆冷豔孤傲,如平常少女巧言歡笑,那笑就如我模糊記憶裏曾經出現般純然爛漫肆意無束,仿佛這世間的美都集於你一人,我便是在那一刻愛上了你,可惜你對我總是吝惜那樣的笑容,我恨你對我的冷漠和疏離,我恨你聰慧伶俐卻辱我、蔑視我、踐踏我的心意,我更恨明明是我將你從那無盡束縛中解救出來,手握天下虛位以待,你卻鐵石心腸不屑一顧,你要我如何才肯看我一眼,才肯真正正視我?什麼毀家滅國謀朝篡位,我不過是想你以後能夠無拘無束隨心所欲,想你放下所有偽裝真心對我一笑……”
    “可是就算換做我辱你、欺你、傷害你、苛待你、殺盡你珍視之人,你還是從未將我放在眼中,如今一死事了,你又想嘲笑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嗎?我終究奪不過天,而你終究將我玩弄於鼓掌,嗬嗬,對你我從來沒有贏過……”
    男人的臉在月光下蒙上了一層淒涼,眼角的細紋抵不過歲月蹉跎,這一夜他最心底深處的真心之言和被自尊捆綁從來難以啟齒話語盡數傾瀉,可惜無論什麼話她都不會再聽到了,他所期冀的那個笑容也永遠不會出現了。
    翌日,穆硯一夜未睡,也未通知宮人侍候,他獨自起身,望著主殿窗外殘花凋零,驀地他想起她曾說喜歡荼蘼花,可是宮中因不吉利自楚氏覆亡後便不再種植此花,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澀感,其實自己一直待她不好不是嗎?可她是個倔強的,從不服軟,他便也更加不留情麵,想來他與她真真是一點美好的可以拿來留戀的回憶和念想也沒有,至少他想對她好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心傷懷憂之時,穆硯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像是有人在焚燒什麼,這殤華宮雖形如冷宮,可平日裏也斷不會有人膽敢在此行焚燒之事,他心下起疑便尋著煙起的方向而去。
    主殿數步之外便見一宮女蹲於火堆之旁,燒著之物四四方方,像是一個小箱子,穆硯咳了一聲,那宮女驚得轉身,赫然是一直伺候她的小宮女鏡雪。
    “陛下……奴婢不知陛下在此,奴婢……”她說著又好像輕輕挪動身子想要遮住燃著的東西,穆硯看在眼裏,逼問道:“你在燒什麼?可知在宮中行焚燒之事是大罪,你不想活了嗎?”
    “回皇上,奴婢……奴婢隻是……”
    “別吞吞吐吐,你到底在燒什麼!?”
    “是……是公主生前的舊物,吩咐奴婢一定要將其燒毀,奴婢不敢辱命。”
    是她的遺物?
    幾乎是下意識地,穆硯一腳將那半燒著的箱子踢離火堆,道:“不需燒了,既是公主遺物,就交給朕吧。”
    “可是公主說……”鏡雪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穆硯隻覺十分不痛快,一個小小的宮女居然也敢忤逆於他,她宮裏的人都是一個樣嗎?
    “休要多言,將那箱子擦淨呈給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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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半個時辰,半破的古木箱子便放在了穆硯麵前,幸好表麵雖有破損但沒有燒到箱內之物,突然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她連遺物也不想留給他,當真絕情!
    他輕輕地開啟了箱子,裏麵的東西他大多熟悉,全是祈運或卜問的用物,唯獨那一塊墊在箱底的黃巾有些醒目,那布繡的居然是龍紋,這可是不尋常,其中必有奧秘,他拿起了黃巾卻遲遲沒有翻開,心中總有點惴惴不安,可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黃巾一開,這上麵居然是一道聖旨,楚輝帝的大印他見過多次,可是此刻看著卻是陌生,陌生到他竟覺得自己眼花了,那樣的聖旨怎麼可能?!
    聖旨寫得隨意,卻筆鋒深重,想來楚輝帝寫時必定情緒激動,聖旨上一行簡單的幾個字,沒有多餘修飾的辭藻,穆硯的眼落於那一行字時,他便覺心已經停止了跳動。
    “天眷公主楚鳶廢去荼羅神女名號,由太子嫡長女幼熙繼承,賜婚天眷公主楚鳶嫁於上將軍穆硯,成楚穆百年之好,欽此。”
    大印的落款處是楚輝十六年三月,那恰是他出征平叛前的一個月,這是怎麼回事?楚輝帝賜婚……她竟沒有告訴自己?
    不,她有說過……
    她說:“你知道嗎?前月太子哥哥生下了嫡長女……”
    她說:“罷了,你打了勝仗後我再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她說:“穆硯,我等著你回來。”
    等著他回來,她原來一直等著他,可惜回來的不是成功平叛的上將軍穆硯,而是殺光她家人奪了她天下的南幽新帝……她握著的聖旨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手了,所以賜婚的聖旨換成了她狠心的詛咒,可她還是至死也不想他瞧見,至死也不想他後悔嗎?
    她擔荼羅神女之職向來沉穩出色,楚輝帝萬萬不可能廢了她叫一個小女娃來擔,這是……難道這聖旨是她自己求來的?太可笑了,不可能,這不可能,她怎麼可能對他有情義?
    “穆硯……你的一生就是一個笑話……”元奕非死前那嘲諷異常的話現在聽來卻是一針見血,原來他的一生真的是一個笑話,一個太大的笑話……
    哈哈……穆硯就這麼匪夷所思地笑了起來,他不知道要笑什麼,卻笑得比哭還難受,她將心思埋得那樣深,費了多大心力說服楚輝帝答應那樣的聖旨,而他呢?他做了什麼?
    毀去她所守護的一切,企圖殺了她的兒子,逼死了她的丈夫,搶走了她的女兒,對她做禽獸不如之事,居然還妄想小恩小惠施舍於她,把她當一個沒有名分的禁臠囚在身邊,她活得那樣痛苦,百倍於他的痛苦,可他從未察覺還總以為是她對不起他?
    穆硯,你沒有資格愛她,你也永遠沒有機會能夠祈求她的原諒。
    一直壓抑的情感頓時噴湧而出,一幕幕她的音容笑貌在腦中不斷回閃,為什麼此刻他仿佛才看清了她冷若冰霜下眼底的落寞?為什麼才讀懂了她平淡卻倔強臉龐上那一絲無奈傷痛?為什麼?……
    心裏的痛難以紓解,穆硯猛地抓住了古木箱子中那把銀質小刀的刀刃,他抓得很緊,任鮮血直流,可是那樣的痛一點也填補不了內心的空洞,沒用了,再也沒用了,她死了!她已經死了!!
    這一世,我負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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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您……您沒事吧?怎麼流血了?”鏡雪聽著屋裏的響動很是不放心,她開了門縫窺了一下,就見皇帝的手傷得厲害便忍不住跑了進來,可真正令她驚駭的並不是那握著刀刃鮮紅的手,而是陛下的表情,看上去無悲無喜但那神情和公主去了前的幾日幾乎如出一轍,那是生無可戀無欲無求……
    穆硯看著這個宮裏唯一對她一心一意的小宮女,眼裏終於有了神采,他攀上她的肩,認真地問道:“告訴朕,她死前的幾日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嗎?或者她還有什麼願望嗎?”
    “不尋常的事?那個……那幾日皇後娘娘曾來探望公主,公主自那以後就一直鬱鬱寡歡,奴婢擔心得很……”
    “皇後?她來過?嗬嗬,又是她……”穆硯的麵色一下子冷厲了起來,他甩開小刀隨意向傷口一抹,“來人,擺駕徽璟宮。”
    “娘娘,皇上來了。”
    雪茹苑回了神,這幾日她夜夜夢魘,日間也神思恍惚,昨日聽聞了那楚公主的死訊,竟是一病不起,此刻那位已經幾月不見的夫君駕臨,她掙紮地坐起了身子,道:“來人,為本宮更衣梳妝吧。”
    “不必了,皇後身子不好就別起了。”關懷的話卻是這樣冷怒的口氣,雪茹苑望著她思慕多年卻漸失望離心的男人走近,了然地慘笑起來。
    “謝陛下憐愛。”即使是在病中她仍不願失了國母的禮數,在他麵前她的舉止端方從容大度或許已是那虛假情義的最後維係,也是她最後與他並肩的驕傲。
    “皇後,朕隻問你一句,那日你和她說過什麼?”
    “她?”疑惑了一下,雪茹苑就明白了過來,這個男人終於淪落到和她一般的地步,他的質問是在問她怎麼欺負她了吧?
    雪茹苑掩麵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的眼裏漸漸沁了淚,她掩飾地揉揉眼睛,淡淡道:
    “陛下,臣妾無話可說。”說什麼?說她給雪氏下了血咒?嗬,他本就要遷怒說什麼又有何意義?
    “皇後,你做過的很多事別以為朕不知道,朕都可以忍你,可是這一次你不該動她的。”
    “嗬嗬,陛下她不過是一前朝失勢公主,陛下還曾下旨永不與楚氏通婚,怎麼陛下如今為了她竟這般怪罪堂堂皇後,這傳了出去可定要叫朝臣們不滿心寒啊。”雪茹苑無視著他隱而不發的雷霆震怒,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衫,“陛下,她的事不要再來問臣妾了,臣妾身體不適還請皇上另尋人伺候了。”
    “你!雪茹苑,你可知你是鳩占鵲巢,你拿皇後身份出來壓,好,朕就廢了你這皇後!”
    這急怒的一句一出,雪茹苑第一次不顧禮數仰頭看向穆硯,她本就病容憔悴,此時眼角帶著淚痕,本該更是楚楚可憐,可是她的眸毫不相讓幾乎是狠狠地盯著穆硯。
    “穆硯,你要廢我的後?當年要不是我雪氏助你,就算你進了城你以為你可以這麼輕鬆地擺平各大世家,讓南幽站穩腳跟,你竟然這樣對我?你當真絕情寡義。”
    穆硯側過了臉,不耐煩地說道:“休提當年之事,你在宮中迫害嬪妃殘害皇嗣,作為皇後早已失德,朕廢你天下人不敢說一個字!”
    “哈哈……好一個皇帝,別人怎麼對你你都視而不見,你對她也不見得多有情義,難怪她要離開你,離開你啊……”
    “閉嘴!你就去冷宮好好閉門思過吧,哼!”
    第二日,廢後詔書一出,群臣皆驚,雪氏家主更是突染急病,不過幾日便去了。
    雪茹苑接到喪報時,一個不穩吐了一口血,半晌她目光無焦,鬼使神差地說道:“雪氏的沒落竟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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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殤華宮裏,他日日夜宿於此,日日憑欄歎息,卻絲毫捕捉不到她殘存的氣息,他沒有給她風光大葬,也沒有追封她為皇後,他想她這輩子一定不願再與他有所牽扯,她生是楚氏公主,死也要遂了她的心願,他將她的屍骨和元奕非合葬在神閣殿前的花圃之下,那裏曾經開滿了她喜歡的荼蘼花,後來奪宮的那日卻被燒了個幹淨,隻剩一地殘骸灰燼,但是以後他會重新種,種她喜歡的花,祝福她下一世再也不要遇見了他,好好的讓元奕非照顧她吧。
    “鏡雪,你以後就跟在朕身邊,和朕多講講她的事。”對著這個小宮女他才偶爾和顏悅色,殤華宮裏沒有旁人,他也隻許她近他的身,酸楚卻還是忍不住向她追問那些過往,體會她的痛她的抗爭……
    “是,陛下。其實公主若還有遺願恐怕也就是對小公主的掛念吧。”
    “小公主?你是說楚惜,對啊,朕讓皇後撫養她,皇後遷去冷宮竟是忘了怎麼安置惜兒,走,陪朕去徽璟宮。”
    此時的徽璟宮已失了往日的風光,宮仆不多都在做一些清理打掃,他一問竟是無人知道楚惜被安置在了哪裏,他便隻好一間間去找,心下也開始埋怨自己,明知道皇後那樣善妒又怎會善待她的女兒?
    一間偏宮外他終於聽見了小孩的啼哭,穆硯一欣喜便走得更快了,那偏宮裏還隱約有另一個脆脆的童音:“小妹妹,別哭了,哥哥陪你玩,乖啊~”
    他推開門看見一個不過六七歲的錦衣小童正輕拍著手上的女娃,還做著鬼臉哄著痛哭的孩子,他怔了怔才道:“晟兒,你在這兒做什麼?”
    穆晟的小臉噗噗紅,不知是驚懼還是忐忑,他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女娃,終於一副不怕死的樣子說道:“父皇……兒臣隻是逗著小妹妹玩,嬤嬤們都不照料小妹妹,兒臣不忍心,求父皇不要再帶走小妹妹,兒臣一定好好讀書,不再偷懶了。”
    這孩子不曾與其他兄弟姐妹親近,倒是對楚惜疼愛有加,穆硯威嚴的臉色緩了下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倒是心地不錯,和你母親不同,晟兒喜歡小妹妹嗎?”
    “恩,小妹妹軟軟的,非常可愛,她還老是對我笑呢,父皇你瞧。”穆晟感到父皇貌似心情不錯就放鬆了下來,露出了小孩心性,他又憐愛地將楚惜捧給穆硯。
    穆硯倒是吃驚不小,穆晟年紀尚幼,抱著楚惜竟然很是穩當,他接過楚惜,在那眉眼間找著自己熟悉的影子,然後他又轉向穆晟:“晟兒,記好小妹妹叫惜兒,你可要對她好呀。”
    “當然,兒臣會對惜兒一輩子好的。”
    那樣稚嫩的童音卻像發誓般認真,穆硯似是想起了什麼,心裏又止不住歎息,晟兒,你可以照顧她一輩子,可是卻不要愛上她啊……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卻隻是莫名苦笑,自言自語道:“但願你會做得比朕好,晟兒。”
    穆晟不解,眼睛卻時時不離那團在穆硯懷中的香軟女娃,嘴咧得更大了。
    三月後,朝寰帝穆硯封前皇後之子穆晟為太子,天意公主之女楚惜為天祈公主,疼愛如親女。
    終其一生朝寰帝未再立皇後,此後壯年而衰,於朝寰十七年駕崩,時年不過四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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