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幽穀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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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四月,清明將至,天氣猶有料峭涼意,但春日的氣息已是滿天滿地,如同閨閣少女的體香,清新醉人。山穀中翠葉新生,枝蔓妖嬈,綠意層層,處處可見雜花相間,顏色生動,姿態自在,十分喜人。
馬車自寂靜的小路盡頭緩緩出現,清脆馬蹄,如鼓如鈴,聲聲不絕,給這安靜卻遍布生機的山穀平添了一份寂寥之意。
馬車十分普通,車夫是個藍衫素帶的年輕人,五官溫朗,眉目清淨,臉上一點淺淡和煦笑意,說不出的溫和親近。一雙眼睛,清澈如泉,黑白分明,恍若春水映日,流光閃爍,叫人瞧上一眼,忍不住就沉醉了。
端的是言念君子,溫潤如玉。
年輕人車趕得慢,臉上有些憂色,似是擔心車裏的人受不起山路的顛簸。
東風穀的小道雖是比別處平坦得多,卻到底比不得官道的穩。
馬車裏忽然響起一陣低低的咳聲,複又被壓下,而後傳出年輕男子的喚聲:“展大哥。”
聲音有些啞,但清冷低柔,煞是好聽。
趕車的年輕人聽見,不由放緩了速度,微微側頭,道:“顛著你了麼,如風?可是身上不舒服?”
“無事。”馬車裏的白如風應了一聲,一隻手已慢慢掀起了車簾,雪白的衣衫在風裏微微晃動,露出一張清俊逼人的臉來。
鳳目薄唇,五官清俊之極,隻是臉色有些蒼白,說話的時候,亦有些氣力不足,想是有傷病在身,而且還頗重的樣子。饒是如此虛弱,也掩不住他身上那種冷淡卻隱藏的淩厲鋒芒,不好相與的模樣。
展承光勒馬停車,回身以衣袖拭幹淨車裏人額上密密的虛汗,單手扶著他的身體,臉上露出極關切擔憂的神色:“毒又發作了?”
“已經沒事了,這一波過了,今天就算是挨過去了,不會再發作了。”白如風見他還是一副擔憂的樣子,不由安撫道:“莫要擔心,早點到才是正經,現下我已無礙了。”
展承光皺眉道:“你現下這般狀況,我如何能不擔心?可恨這路不夠平坦,我也不敢讓馬車走得太快,萬一震裂了腰側傷口,可就更糟了!”
“應該快到了吧。”白如風望了望天色,已近薄暮時分。
“嗯。”展承光點頭,“咱們已經走了至少四個時辰,藥王莊就在前麵了。你再歇會兒吧,說話費神,到了我便喚醒你。”
白如風順著身邊那人手臂上的力道側躺回車裏,沒有逞強。方才毒發,已然讓他耗了心神,這會兒確實需要休息。
這次本是奉秦大人的命令到揚州查賑災款貪墨一案,原本案情已明,證據也拿到了,卻不料半途有五名殺手偷襲。那五人身手出眾,又配合默契,自己這才受了重傷,且不小心中了毒。幸而展大哥及時趕到,救下自己一命,隻是傷勢好治,毒卻難解,思及與藥王莊的莊主相識,展承光這才帶他前來求醫。
給他蓋好了被子,展承光才繼續趕路,雖然心急,也委實不敢太快。好在他說的不錯,那藥王莊確是離得不遠了,這次沒多少時辰,便到了山莊的門前。
展承光動作利落地停車下馬,一氣嗬成,疾步走上前,衝守在門口的少年拱手抱拳:“敢問小哥,蘇三姑娘現下可在莊中?”
少年見他神色溫和,態度有禮,心中頗有好感,於是笑道:“我家姑娘此刻正在莊中,不知少俠所為何事?”
“太好了!”展承光麵露喜色,自懷中取出一支牡丹銀簪來,遞與少年:“勞煩小哥將這枚簪子交與你家姑娘,代在下稟告一聲,就說是故人展承光冒昧求見蘇三姑娘。”
少年一看之下便認出來了。
這簪子樣式典雅樸素,而簪頭的牡丹格外精致,雖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亦是難得的珍品,可不就是姑娘從前的心愛之物麼。
將那牡丹銀簪拿好,少年躬身道:“煩請少俠稍候,我這就去稟告姑娘。”
見少年疾行而去,展承光便回到馬車邊,掀簾看向車裏的人,卻發現人已經醒了:“如風,我們到了。”
馬車裏的白如風慢慢起身,下了車,看了看偌大的安靜莊園,忽然對展承光一笑:“這便是藥王莊了麼?果真是好生幽靜的所在。”
他本就生的好看之極,這一笑之下,冷淡全消,花光驚動,似穀雨絕句,更是顯出幾分平日少見的風流動人來。
“是啊。”見他似乎頗有興致,展承光便耐心陪他閑話,“若非當日蘇三姑娘親口述說,咱們還真不太能找到這地方呢。”
白如風看他一眼,見他兀自感歎,便道:“展大哥,你似是與蘇三姑娘交情不淺,你怎麼從未與我提過?”
這話若是旁人來問,便有些失禮,像在質問,展承光對白如風卻並未有任何不悅之色,依舊是溫和的模樣:“倒說不上有太深的交情,隻是一麵之緣而已。”
白如風奇道:“一麵之緣她如何對你這般禮遇?竟將自己的信物給了你。”
“我救過她,可是也不算救吧。”展承光手指輕輕繞著杏黃的劍穗子,看向白如風,無奈的笑笑。
“此話何意?”白如風不解地看向他。
“因她本不需要別人搭救,隻是我不知她身份,隻道她是尋常女子。”展承光簡略地說出兩人的淵源,“她那時被幾人圍逼,正欲用毒,不料我多管了這樁閑事,她便索性在一旁看著。後來她讓我送她去了洛陽,到了之後她將那枚銀簪送與我,不許我推辭。我那時才知道她就是蘇三姑娘。”
藥王莊蘇三姑娘,與她神乎其技的醫術一起揚名的,是她的古怪脾性。
白如風頓時有些了然的神情。
有頃,莊裏的小童便走出來,卻是已換了一個人,神情恭敬:“我家姑娘有請二位,請兩位少俠隨我來。”
展承光忙扶著白如風隨著那名家仆進了莊子,穿過前廳,轉過回廊,踏過石橋,行過小溪之後,一座小園子忽然躍入兩人眼簾之中。這園子的牆上爬滿了青綠的藤蔓,開出細碎的白色和紫色小花,十分可愛。木門之上匾額的名目並不出奇,喚作“百草園”,這名字雖有些俗氣,字卻是蒼勁清臒,別有一番孤高奇崛之意,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領路的少年躬身道:“二位少俠,姑娘就在園中,小人不便打擾,請二位自行進園,小人告退了。”
“有勞小哥了。”展承光應聲謝道,見那少年走遠,才低聲問道:“如風,可還支撐得住麼?”
他二人相識多年,一貫親厚,白如風自是知他心意,便點頭輕輕笑著:“無妨,我們走吧。”
展承光刻意放慢了步子,與白如風並肩一道徐徐走進百草園中。此時黃昏漸降,天邊雲霞綺麗濃鬱,宛如火燒一般,暖黃的日光鋪滿園中尚帶水珠的草木之上,流光溢彩,分外優美。這園中植滿各色草木花朵,一路行來,處處可見,但覺其豐富繁雜,卻不使人有紛亂之感,可見此間主人實在用心。
走到草木深處,一座藥廬出現在眼前。但見一名年輕女子蹲在一片藥草前,極耐心地澆水侍弄,即使看不見她的神情,那種細膩溫柔的感覺還是分外鮮明。
展承光示意白如風停下,耐心等候了一陣子,直到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直起身子,輕輕捶打清瘦的腰身,方才溫聲喚道:“蘇三姑娘。”
那女子回過身來,對展承光淡淡一笑:“展承光,久違了,向來可好?”
那聲音也是溫溫淡淡的,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寥落。
沒有介意女子直呼其名的失禮,展承光拱手:“甚好,有勞姑娘掛念。”
蘇靜,藥王莊第七代莊主,亦是藥王莊建莊以來的首位女莊主。醫術高絕,其人溫淡孤僻,少與人往來,至交唯有明月樓樓主蕭儀雪一人而已。她常年行醫,活人無數,在武林之中聲望極高。隻是行事隨心,所救之人既有名門弟子,又有綠林中人,叫人摸不著頭腦,而且所求診金極怪異。黑白兩道,不是敬她,便是畏她。因她師門中排行第三,故而江湖人,無論相識與否,皆尊稱她一聲“蘇三姑娘”。
白如風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的女子。
年約二十七八,素麵朝天,裙衫自上而下,從淺綠轉為深綠,看著便覺溫雅熨帖,隻簡單地挽了發,發上插著一支碧玉簪,氣度不凡。她站在那裏,神色淡淡,便自然而然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雖是流雲顏色,亦是冰雪情懷。
果然不負藥王的名頭。
蘇靜與展承光寒暄一陣,少頃,便看向白如風。似是覺出什麼傷勢,女子微微一怔,忽然指著小屋旁的一片花草道:“這些花草,你可識得?”
“不全認識。”白如風先前便看得仔細,此刻一一道來:“是白及、百合、鬱金、山薑、玉竹、野菊花、地黃、丹參、黃芪、夏枯草,餘下的不認識。”
蘇靜微微一笑:“還有浙貝母、卷丹、黃精、沙參、桔梗、活血丹、翻白草,不過你非醫道中人,能識得這些,亦是很好了。你是何人?”
“白如風。”
展承光見白如風臉色依舊蒼白,便答道:“此人乃是承光多年知己好友,此次不慎遭人暗算,中了奇毒,因此承光特意將他帶來,煩請蘇三姑娘看看。”
“奇毒?”蘇靜目光微微閃動,皺了眉,忽伸出手來,修長幹燥的手指搭上了白如風右手的脈,微微沉吟:“脈息怎麼這般虛軟無力!”
白如風眼裏的光沉了沉,習武之人向來戒心極重,這般輕易便讓人把住了脈門,實在是不慣。忽感肩頭微微一沉,側頭看去,卻是展承光將手輕輕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裏的神色溫和而關切,隱約有安撫之意。
便也對他一笑,放鬆了周身的力道。
這般細節,亦是逃不過身為大夫的蘇靜的眼睛。驚詫於二人之間的親昵與信賴,女子的臉上露出些微的意味深長來,一時不曾開口。
展承光忍不住出聲詢問:“蘇三姑娘,如風的傷勢如何?可有大礙?”
蘇靜放下手裏的水壺,道:“隨我來。”
見蘇靜行走之時,右腿不便,白如風眼裏掠過一絲欽佩的光來。江湖人皆知蘇三姑娘天生右腿是跛的,果然不假。看她神色坦然自若,毫無自卑怨懟之心,令人歎服。她雖腿腳不便,但風儀過人,絕非尋常脂粉可比的美麗。
二人被蘇靜領著走進了藥廬,白如風習慣性地觀察著。這藥廬並不甚大,但很幹淨整潔,像是常用的樣子。裏麵的陳設也極簡單,外間隻有一壁書櫥,一張書桌臨窗,對麵是擺著茶壺茶杯的桌子。裏間隔著一道青色的簾幕,看不分明。
蘇靜徑直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精致小巧的木盒子,熟練地打開,右手無名指快速地沾取了一點白色的粉末。
展承光不解地看著她的動作,直到蘇靜來到白如風的麵前,吩咐道:“把你手上的傷口露出來我看看。”
並不驚訝於蘇靜的眼力,白如風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向展承光,後者便靠近他,替他將雪白的衣袖拉上去,露出仍顯猙獰的傷口來,展承光不易察覺地微微皺了眉,眼裏閃過深切的憂色。
“蘇三姑娘,你看……”
醫者修長的手指重重按住白如風手臂上尚未愈合的傷口,由輕到重,將粉末細細碾壓過。饒是白如風慣於忍受痛楚,此刻也不禁麵色微微發白。
展承光在一旁看著,有些心急,但也不好開口質疑,隻怕惹惱了這位神醫。
“果然是這個。”蘇靜收回手指,拿出一方雪白的絹帕細細擦幹淨指尖殘留的白色粉末和沾染上的血跡,一邊看著白如風手臂上漸漸清晰的紅色痕跡。那紅痕仿佛一條長長的細線,自腕上向上蜿蜒,隱約形成花朵的模樣,甚是奇詭。
蘇靜的眉心輕輕皺起。
展承光見狀忙道:“蘇三姑娘如此,可是心中已有論斷了?”
“是鳳凰門的浪淘沙。”蘇靜將手帕疊好收入袖中,才緩緩道:“每毒發一次,傷勢便沉上三分,七次之後,毒侵心脈,無藥可救。至於身上的外傷,倒是沒什麼大礙的,好生調理便是。”
白如風淡然道:“到此之前,我已發作五次了。”
“蘇三姑娘!”展承光道,“此毒可解否?”
蘇靜手扶桌麵,端坐回書桌前,從容看向二人,道:“可解,不過是有些麻煩罷了,所用藥草有些稀罕,需耽擱些日子。況且他已發作過五次,更需好生料理。”
展承光麵露喜色:“如此,便有勞姑娘了!”
“且慢。”
蘇靜略有詫異地看向白如風:“你還有何疑問?”
“如風,怎麼了?”展承光這次亦不解其意,不由低聲詢問。
白如風衝展承光悠悠一笑,方看向蘇靜:“風聞蘇三姑娘不但醫術神乎其神,是為江湖一絕,且這診金亦是與別家不同。若有人上門求醫,必得做到蘇三姑娘的要求,各有不同,不知傳言是否屬實?”
“這個自然。”蘇靜並不惱,淡淡道。
白如風微微揚眉,道:“敢問三姑娘為在下診治,要求為何?”
蘇靜聞言有些出神,好一會兒方道:“你本是展承光的朋友,我既給了他信物,為你診治自是應當。再者,你姓白,”她的聲音頓了頓,才緩緩又道:“我喜歡這個姓氏。”
她說這話之時,神情微微悵然,似是憶起了舊事。
“就這樣?”白如風有些意外。
蘇靜看向他們,道:“若你二人離開之時我想起什麼,再行要求吧。”
見她眉目間隱約有倦色,展承光便溫聲道:“既如此,煩勞姑娘費心了。若有何要求,隻要我二人能做到,姑娘但提無妨。”
蘇靜點頭,道:“我既應了,你放心便是。帶他歇息去吧,出了這莊子,自有人會招待你們,我得想想用什麼方子。”
“有勞了。”
待兩人離去,蘇靜轉入內室,裏間的布置是極普通的臥房,她走到書桌邊,轉動銅雀燭台,露出密室的入口,舉燈走進去。行了數十丈後按下機關右轉,拾級而下,燭光照耀下,可見密室不大,卻十分精致。
這密室四周皆安放著珍貴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將密室照的十分明亮。中間卻是一池溪水,素白疊紗漫卷,自頂端垂下,三丈之內便可感到寒氣沁骨。蘇靜右腿天生有疾,寒氣逼來,筋骨處隱隱作痛,她卻渾不在意,徑自走到池邊跪坐於地,伸手掀開白紗,沉默地注視著這已死去十年的人。
池底沉著幽幽閃爍的珠子,緩緩流動的寒潭碧水中赫然是一具冰棺,雙手交疊於胸前的白衣男子兀自沉睡,神色安詳,本因疊紗遮擋而昏昏的池內,碧透的水麵悠悠漂浮著十盞蓮花長明燈,將他的清秀麵孔照耀,膚如寒玉,愈發慈悲潔淨。
百丈之下的地脈之泉,七種罕見奇藥,十三顆流光寒心珠,兩年的艱辛,方留下這最後的紀念。
蘇靜專注凝視,良久才幽幽歎道:“師兄,他和你一個姓氏呢,我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