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章 第三章 中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35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歐言看著他的眼神越來越溫柔,好像要膩出水一般的迷離,在他的鼻尖印上一枚吻,低聲說,“還有呢?”
“還、還有——”季離夜的眉毛跟著顫了起來,紅潤的嘴唇也在抖,不知是害怕還是心裏太傷心,酒精催得他使出了小孩子的怪脾氣。他很生氣,似乎平日裏對歐言那種上流社會的畏懼此時被酒喚醒的勇氣磨平,至少來說,在他的精神上,現在他與歐言平等。他瞪著那雙帶淚的澄澈的眼睛唬著歐言,仿佛是想證明,他也是有脾氣的,隻是以前受欺負的時間久了,就學會了默默忍受的本領,甚至還有逃避,當然這不能全歸於金錢的“威懾力”。他清楚記得這麼一段話是關於簡妮特的,盡管平凡甚至是矮小,但是穿過墳墓站到上帝麵前,他們是平等的。
“我——我不是同性戀!”幾乎是吼著說出來的。季離夜跺著腳,肺部的劇烈擴張讓他喘著氣,但這憤怒的表情隻出現了一會兒,很快又消失不見,眉毛耷拉下來,皺著的一張臉就像童話世界裏的花栗鼠,歐言隻是柔著目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嗯,的確,你不是同性戀。歐言含著苦笑,你當然不是,可他仍覺得自己在醉態的季離夜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僅僅因為那句絕對的否認,就被打入深淵般,平時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驕傲已是千瘡百孔。可他仍伸出手撫著季離夜軟軟的頭發,“嗯,我知道……”似乎沒有說下去的勇氣,盡管他知道說完這句話季離夜也不會記得,但他心底的掙紮就像臨死前那樣痛苦,不會真的像電視劇那樣輕輕鬆鬆事不關己的樣子說出事實,那是泡沫劇的偶然特點,但生活的現實與電視劇總是距離遙遠的,電視劇裏的情節會巧得如同街角跪守路人金錢施舍的落魄人一樣,甚至沒人會問為什麼他們身上正好攜帶白紙和記號筆。但生活就會殘忍得如同遺體捐獻,它會仔細地分割每個可用器官,細致得就和一個眼角膜可供幾個人使用一樣。更可怕的是,電視劇一句“end”就結束,但生活還有明天。
“其實,那天——”
“你不一樣……”季離夜嘀咕著,聲音不大不小,沒有做作的意思,沒有矯情假裝曖昧樣子,輕柔的聲音在歐言的耳中轉化為一支綿長的樂曲。
季離夜覺得頭痛死了,他迷離的眼睛看不清歐言難以描述的表情,腦袋也很重,他想繼續說完,他想說,我們畢竟認識七年了,所以感情會好一點的,至少在他自己看來,他是真心把歐言當最摯愛的朋友來看的,或許更高級一點,但他形容不出來這層接吻後的關係屬於哪種。他覺得嘴唇很幹,說一句話都覺得難受,他晃了兩下,想抬頭看看歐言,可身體還是獨立於思想先軟了下來。
歐言伸手輕輕接住了他,隻是將他摟在懷裏,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你說我不一樣?”歐言的聲音有難耐的激動,平時華麗低啞的聲線也出現了顫動,“我——不一樣?”他摸著季離夜的頭發,輕柔地撫摸,低下頭,嘴唇一遍遍親吻他的發頂。這種強烈的感覺好像要從體內噴發出來,黑色的眼睛也因為這句短暫綿軟的話而變得濕潤。
“我不一樣麼?”像是要得到肯定,他重複地問著這令他欣喜的幾個字。懷裏的季離夜已沉沉地暈睡過去,嘴裏含著的最後幾個字也咽了進去。歐言始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那句“嗯”的回答,但心裏的感動強大地磨平了對他來說十年的缺陷。
或許十年前,他隻能幼稚地在他的身後細細看他的背影,但十年後,現在,他可以擁著他。季離夜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信仰,也不僅僅是夢想如此簡單。
如果說當一樣東西從眼前消失的時候,人類往往會期待下一次的重逢,久而久之,淡淡遺忘的過程中,忽然某月某日被告知它永遠消失,會有一種悲傷浮起,但一旦尋到另一種寄托,悲傷會隨著它的消失而消失,或許一兩天,或許幾個月,也許半輩子,這種過程叫做遺忘。但假如,依賴即將消失的時候再被告知它將永遠消失,這種悲傷會比預料中來得更快更猛,甚至一輩子都存在,而這種過程又叫做自我欺騙。
對關於季離夜的記憶長久存在的問題,歐言隻想用記憶神經元從未為他斷裂來解釋。
歐言原以為這次等待季離夜醒來再做新的解釋是個完美的機會,但安靜突然打來的電話讓他迅速抽身離開。
歐言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安靜正捂著受傷流血的額頭排隊掛號。看起來非常可憐又很孤單的樣子。安靜套著米色的大衣,小腿不停地發抖,紅色的指甲在白色的世界裏顯得太刺眼。安靜是個快四十歲的女人了,和丈夫離婚了,也沒有孩子,雖然說要結婚了,但仍然看不出很高興很幸福的樣子。其實,安靜不過是個小女人,對於一束鮮花都會快樂地轉一天,同時又是個精明理智的女人,不會被感情衝昏頭是歐言錄用她的最大理由。她形影單隻卻又假裝堅強的瘦弱樣子讓歐言想起了季離夜,他走過去扶過安靜,命令她坐到靜候區,為她排隊掛號。
“不解釋一下麼。”歐言拿著藥,一手扶著走路都不穩的安靜。看著她額頭上厚厚的紗布,真想再勸她幹脆住院。“你到底再瞎折騰什麼?既然都不關心你,還結什麼婚?!”
安靜停了下來,眼睛有點紅,“這又關他什麼事兒了,我說了,不小心撞的。”她嘴角掛著無助安慰的笑,“你啊,還是毛毛躁躁的。”說完又低下頭,在弱弱的燈光下慢慢地走,那雙紅的高跟鞋每一步都踩得非常小心,“要不是我實在有些暈,就不會找你了。”
歐言看她在黑暗裏小心翼翼摸索的樣子,實在不忍,幹脆將她攔腰抱起,安靜的體重讓他有些吃驚,一個很強悍的女人,其實還是很輕。
安靜輕輕笑了,借著微暗的燈光,歐言看到了她眼角細小的皺紋,“你真是瞎折騰,其實比誰都清楚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是?”歐言皺著眉抱她上車,小心地扣上安全帶。見她眼圈紅紅別開臉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最痛苦的並不是別人說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女人自己清楚認識到這一點。其實脆弱的人都是這樣,他們都學會了自我欺騙,隻是女人——尤其是重感情的女人尤其脆弱。
車內一下子無話,歐言淡淡問,“你打車來的?”
“嗯。”安靜亦是輕輕回答,“我這種狀況還開車就是對別人不負責了。”
“車鑰匙呢?”歐言看著前麵橋上擁擠的車輛皺了皺眉,還有耳邊一波又一波的汽車鳴笛聲讓他更加惱火。他想暫時沒收安靜的車,讓她休假,至少等傷好了之後再回公司。安靜猶猶豫豫的樣子讓他低咒一聲,開過橋段時突然打著方向盤轉彎讓安靜嚇了一跳。
“你把車都送給他了是不是?”歐言發問時聲音有些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火氣怎麼會這麼大。對於安靜,他憐憫她,把愛情與信任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的女人,最終得到的卻是最悲慘的結局。前夫分走了她一半的財產,她也隻是一笑了之,說什麼感情不和,那種人,一看就是吃喝嫖賭抽全占的垃圾吧,也就是安靜這麼傻。現在那個更加別提,天文學教授了還要開女人的車,真他媽見鬼!更加令他惱火的是,安靜居然還死不悔改!
“這世界上男人死光了嗎?要你倒貼?!”歐言憤怒地加速。
“這不是倒貼。他隻是現在需要錢,他在完成他的夢想,我也是——”安靜看著歐言,音量提高,“我也想幫他修一座天文台,然後我們就結婚。”
“哈!一座天文台。真簡單啊,一座天文台——”歐言迅速踩了刹車,停在了林蔭路邊,看著安靜有些滄桑的臉,不忍再高聲指責她,便放軟語氣,“安靜,你不再是隻有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了,你再也沒有十年二十年可以繼續浪費在等待上。你更加適合被寵愛著,這些應該由你信賴的另一半提供給你,比如一個完美的家庭。”
安靜直視歐言的眼睛就這麼滴下淚來,一顆一顆,輕輕的抽泣聲,她咬著自己的手指,似乎想努力安慰自己不許再掉眼淚。
“安靜,你忙了半輩子,我隻問你,你快樂麼?”歐言歎著氣,打開車窗。安靜跟了他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看她哭得這麼心碎。這世界上,無論什麼在時間麵前總是渺小的,誰也經不起光陰的折騰,也許年輕的時候一年兩年無所謂,但對於女人來說,三十歲之後的時光比窮光蛋的錢包還脆弱,隻會越用越心酸。他看著安靜的臉,歲月已在她身上爬過足跡,她盡管還是有吸引力的,可那不是少女的美麗,那是成熟女性的魅力。
安靜趴在歐言肩膀上大聲哭了出來。
“歐言……”她抹著眼淚,“你知道嗎?我摔跤撞到瓷磚角的時候沒有人在我的身邊,你懂我那時候的無助嗎?哪怕那時有一個孩子在我身旁我都會得到安慰。”
“我不再年輕了,隻想要個家,哪怕那裏沒有愛情,哪怕那時我用金錢換來的,隻要——”
“隻要可以得到活下去的安慰。”
那是歐言曾經在最彷徨的時候有過的想法,隻要可以得到活下去的安慰,但唯一不同的是,季離夜的確是他最大的安慰。而安靜——她真的太可憐了。一個沒有孩子沒有丈夫沒有關愛的女人,或許如果她再年輕十歲,五歲也行,她就可以——
“我已經沒有挑選的資本了,歐言。”安靜用紙巾擦著被眼淚粘在一起的睫毛。就連睫毛也是,也不再有年輕時候的驕傲。“我隻想有個家庭。歐言,他會給我想要的。”
歐言無聲地望著她,似乎不太理解,但又很懂她那番感慨。
“我翻手機的時候,發現能夠過來幫我掛號的隻有你一個。”安靜胡亂理了理頭發,“真糟糕啊。”她吸吸鼻子,“歐言,你有煙嗎?我想抽一支。”
歐言把zippo和煙都遞給她,雖然自己不好吸煙,可極度苦悶的時候還是會抽一支,但越抽越憂鬱,比如現在的安靜。
他坐在車裏,看著車外發絲淩亂的安靜,一閃一閃的煙頭火光在黑夜裏如同一隻螢火蟲。像極了他們的人生,也是在明滅中燒到終結。其實他和安靜一樣吧,明知道距離真的很遠,可還是瘋了一樣追求著,就為一個真正的家。可是卻又不滿足真的僅僅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家。越是貧瘠就渴望的越多。還好,他還有季離夜。他歎息著,伸手取了一支煙,猶豫了片刻,還是放回了原地。
安靜被煙嗆了十分鍾後回到車內,“你送我回家吧。”
歐言不想再多說什麼,隻是這種狀態的安靜,無論說什麼也說不通,還不如禁言,但事實就是如歐言所說。年輕的話,可以等著她反悔,等著她自己發現曾經衝動的選擇真的大錯特錯。可安靜不再年輕,四十歲後,獨自一人的話,即使是十平米的房子也覺得太空,除了自己所占的空間之外,其它的地方都盛滿了寂寞。
“我很喜歡他,是我先纏著他的。”安靜覺得心裏太苦了,如果不說出來,她的心也許會被這些苦悶脹破,她會奔潰。不理會歐言煩躁的表情,她繼續說,“他比我大16歲,年紀很大了吧。”她自嘲一笑,歎著氣,“我被他的魅力所吸引,認真、一絲不苟地熱愛著天文學,他有時會向我描述宇宙,太美太美了。”她仿佛又陷入那片想象,表情浮現沉醉的浪漫。
歐言皺著眉,他打著方向盤,嘴角勾著不屑,“然後呢,他的工作占據了太多位置,以至於把你擠掉了?”
“不、不是這樣。”安靜搖著頭,“他會關心我。”盡管少得可憐。安靜淡淡地笑,“他說十一月的時候會帶我看獅子座流星雨。那是星座中爆發得最壯觀的星座,很浪漫——”
“可你不是學天文的。”歐言放慢速度,最後踩了刹車。
“這種浪漫可以用心理解。”安靜套好米色大衣,溫和地看著他,“對於喜歡的人,就該用心理解。歐言,即使不懂天文,也可以和情人分享流星雨,管它什麼座。”
歐言別過頭,心裏想起了季離夜——這個同樣對天文執著的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放棄,不過,歐言開始慢慢期待十一月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