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顆心恍惚地跳動，掙紮。
    當熹微的晨光穿過霧靄時，少年猛地睜開了眼。幽深的眼眸，目光定格在牆的角落。
    他覺得仿佛所有的陰影都來自那裏。
    他的房間很大。但窗口都被厚厚的窗簾圍住。
    桌上亮了一夜的燈，其光芒在晨曦中漸漸蒼白。
    他懶懶地起身，熄了燈。然後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隻拉開了一條小縫。
    城市安逸地橫臥在白色的霧氣裏。
    靜謐，而愈發詭異。
    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筆直的大道向遠處延伸，一直凝成一個小點。他從來不會去想這條路到底通向什麼地方，因為那必定不是他期盼的地方。
    蒼茫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然後他緩緩拉上窗鐮，轉身離去。
    *
    偌大的屋子裏空蕩蕩的，他站在中央，仿佛連呼吸也能聽見由牆壁反彈的聲音。那聲音縈繞在他身邊。
    其實他討厭呆在這裏。他能看見的隻有四麵白花花的牆壁。
    他隨意地穿上白襯衫，嚼著麵包，背起從來不放書的書包就出門了。
    經過前院時，他的目光忽然被一抹鮮豔的顏色吸引。那是一朵小小的他叫不出名字的花，開在荒蕪的角落裏。
    他想靠近，轉念一想，便徑直離開。
    算了，反正遲早會枯萎的。
    那朵花，晃眼地搖曳在風中。
    並不是討厭花，隻是不喜歡那種耀眼的色彩。
    仿佛是昨夜的風一下子卷走了地麵的溫度，才初秋便已如此寒冷。他懷疑空氣中的水都凍成了冰，幹燥的風像利刃般割著落葉。
    霧漸漸散去，人煙也喧囂起來。
    他習慣邊走邊聽音樂。
    這樣有種與外界隔絕的錯覺。這樣很好，他隻須當一名旁觀者，以冷漠的眼睛看著其他人，就行了。
    這條街他走了十七年，再熟悉不過。有時他甚至懷疑自己的人生就是由這幾個曲折的小路組成的，走走停停，兜兜轉轉，也不過是個輪回。
    他隻戴著一隻耳機，塞在右耳上。風吹過他的臉頰時，左耳便露出了一隻精致的耳釘。
    他的左耳聽不見聲音。
    也許是為了彌補空洞感，他才決定打個耳釘。讓那種疼痛感和沉重感時刻提醒自己。
    很快，他走到了十字路口，對麵就是學校。他摘下耳機，把它塞進了書包裏。
    到達左耳的聲波，以一種很奇怪的弧度繞到右耳，他才能聽見聲音。於是他聽到的是一個扭曲的世界。
    *
    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舞台的燈光霎時對準了他，陌生的人圍成全看著他可笑的表演。
    各種聲音灌入他的耳朵，他憑著一隻耳朵的聽力艱難而敏銳地辨別著聲源的方向。
    刺耳的刹車聲。
    右邊。
    急促的喇叭聲。
    左邊。
    上課的鈴聲。
    前麵。
    人群的喧鬧聲。
    四周。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中間。
    “臭小子，你耳朵聾了？！”騎著摩托車的人氣急敗壞地說，“沒撞死算你命大！”
    聲波無須拐彎，直接傳進了他的耳朵裏，而且似乎還有很好的擴音效果，在他腦海裏不斷盤旋。
    下一秒他便衝上去狠狠地揍了那人一拳。
    血液從傷口處溢出，來不及擦拭，便凝固了。附在皮膚上，就像一條血色蜈蚣。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牆角，低著頭。白色的襯衫被鮮紅的血液映染，狼狽不堪。書包的肩帶卻很諷刺地依然背在肩上。
    教務處主任坐在一旁，鼻梁上架著正方形鏡框的眼鏡。他把目光停在他身上，仿佛想要看出兩個洞來。
    滴答滴答。掛在牆上的中瞞無目的地走著。
    沉默籠罩著空氣，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柯特？揍敵客同學，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毆打他人的嚴重性。”主任很嚴肅地推了推眼鏡說，“而且事情居然還發生在學校門口，傳出去的話不僅是你的恥辱。更是我們整個學校的汙點。”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卻比憤怒的話語更有殺傷力。
    “這件事事態嚴重，學校決定給予你記大過處分。”主任接著說，“而且對方提出索賠，馬上叫你父親過來。”
    柯特微微昂起頭，窗外的亮光刺進了他眼裏。所以他又低下了頭，說：
    “他要多少錢？我能給。”
    “你沒聽清楚嗎？”主任皺了皺眉，“叫你的父親馬上過來。”
    柯特望著自己的腳尖。
    “他不能來。”
    “哼，你以為學校真的不敢向你勒令退學麼？！”
    主任隱忍著怒氣。
    柯特聽後聳了聳肩，說：“隨便。”
    柯特獨自處理好傷口後，便開始對著鏡子發呆。
    他很消瘦，白襯衫穿在身上便顯得鬆鬆垮垮的。他的怪癖就是隨時把那個已經舊得褪色的書包背著。
    這個偌大的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住。所以他不喜歡照鏡子，他害怕照出孤獨的影子。
    七年前他的父母離異，五年前他的母親去世，之後他一直住在這棟房子裏。幾年來他的生活費大部分由那位很久沒見過麵的富裕的父親支付。
    “你覺得寂寞嗎？”
    柯特癡癡地望著鏡子，試圖跟裏麵的人對話。但那人就像渾身牽扯著細線的木偶，可笑地，可悲地重複著他說的話。
    每一次黑夜對他來說都是折磨。
    他害怕黑暗，害怕寂靜，害怕這一切仿佛能掐住他的脖子壓抑他的呼吸的東西。
    所以到了夜晚，他便不敢盯著那個角落。
    *
    幾天後的早晨，柯特忽然接到了主任的電話。他在電話上告訴他，他父親已經出麵解決了索賠的事，並且同意讓他重新返校學習。
    對方掛斷後，他也很幹脆地放下了聽筒。
    窗外傳來細微的雨聲，他閉上眼睛，開始勾勒十月秋雨的蕭索迷離。
    他並不難想象那些所謂的同學見到他時的表情，實際上他也看到了。當他出現在教室門口時，說笑聲和討論聲戛然而止，換來的是數十雙眼睛的注視——夾雜著疑惑，驚訝，恐懼，更多的是冷漠。
    他默不作聲地穿過人群，回到自己的座位。
    風扇吱呀吱呀地轉著。
    柯特素來無心於學習，上課時他偶爾趴在桌上睡覺，更多的時候則望著窗外發呆。
    他們的教室位於教學樓的最頂端，有著很不錯的視野。柯特還可以從那裏看到自己住的房子，不過他從來不把目光停在那裏。他習慣把目光延伸到別人看不見的遠方，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
    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柯特，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他走神走得正起勁時，突然聽見了老師的聲音。
    於是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說：
    “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