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赤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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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織了一張靄青的羅網。東方天際低斜散著幾絲撥不開的雨煙,穹的顏色也是灰白的慘淡。
灰白的牆,玄黑的瓦。路徑兩旁依傍著幾株修直的翠竹,在這煙雨天氣裏卻是越發噤弱了。竹葉尖尖細細,卻似化不開的淚痕。橫亙在煙雲中,縹緲的又似霧。
蒙蒙細雨灑在了百裏易若冠玉般姣好的麵龐上。多日不見,這位紈絝子倒是消瘦了不少。
百裏易抬頭,虛著眼看著附著雨霧的玄木牌匾。和著細雨的風颯過,引得房簷下銅鈴輕顫,似癡女碎碎念語。一雙秋雁點過水間,嘹嚦飄入青灰的天穹。。。
紫竹清苑。數日前還是茶煙輕飄,雅士圍坐。數日前主人曲練離去,不知所蹤,這苑裏的生意每況愈下,蕭條不少。
偌大的清苑隻靠著共事多年的管家,以及一幹小廝打理著。雖不至於流落街頭,但也隻能勉強維持著十幾口子人的生計,莫要說是盈利了。
如一的雲紋齊膝素色錦衣,挾風帶柳。百裏易走到了清苑大門口,思忖了些許時間,攜袖還是扣了扣門。一雙狹長眼妖嬈的上挑,隻是不見了往日那迷醉的風神。
半晌,門吱咿一聲開了條縫,一個腦袋從縫裏探了出來,有氣無力的打著嗬欠“誰啊。。。這麼早還沒開門呢。。。”
百裏易正了正被風鼓淩亂的衣衫,拱手道“百裏易。”
方才懶散的小廝聽見這三個字,突然和打雞血似的,一個激靈從門上挺了起來,眼瞪得大如銅鈴,立馬點頭哈腰好不殷勤“原來是百裏公子啊!小人眼拙,小人眼拙!請進請進!莫讓雨淋壞了身子~”說著將百裏易領進了清苑。
小廝還想問點啥,堆笑著道“不知近日公子和我家主人去了哪裏。。。”話語未盡,就被百裏易截斷了。
“無需多言,還請麻煩將賬房管家引到西苑來,我有要事代你家主人轉達。”百裏易拱了拱手,聲音有些沙啞,臉上說不出的寒俊。
小廝還想問點啥,諸如曲練怎麼沒回來一類的。不過百裏易開口,就讓那話溺死在了肚裏。小廝連忙點了點頭,兩竄三蹦就去叫人了。
百裏易目送小廝離開,轉身走了幾步。過了細白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一方石桌掩在了參差竹木後,薄薄的青霧籠著光潔的麵,折漾著細小的雨珠。
百裏易盯著那方石桌看了許久,虛了虛眼,妖嬈的不似凡物。神情卻淡漠異樣。
不走近,亦不走遠。視線落到了地麵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去南邊的房裏接了擷兒。那孩子幾日不見也消瘦了不少,團子臉癟下去了一大圈。一見百裏易,立馬撲到懷裏大哭了起來。
聽奶娘說,擷兒這幾日也沒去私塾上課,哭鬧不止。他們也沒法子,隻能盼著主人能早點回來。
百裏易抱著擷兒向奶娘道了謝,捏了捏擷兒漲紅的粉團子小臉“擷兒,爹爹對不住你,這就帶你回家。。。”說著輕輕笑了笑,很輕很淡,正如天邊掛著的青雲。
上挑的細眼彎成了柳葉。輕輕刮去了如軟玉臉頰上的淚珠,小孩子抱在懷裏軟軟一團。百裏易深深呼吸了幾口,麵容卻是說不出的恬淡。
抱著擷兒去了西苑,見方才的小廝已將管家和賬房都找了過來。
“不知鄙人能否看一下苑裏的賬本。”百裏易將擷兒放下,向賬房拱手問道。
賬房和管家相視一眼,滿臉的莫名奇妙。但是源於麵前的百裏公子和自家之人非比尋常的關係,還是將手中厚厚一疊賬本遞了過去。
“這些日子苑裏銀子好似周轉不濟?”修長如玉的手指夾著微微泛黃起卷的紙頁,細細摩挲。百裏易蹙了蹙眉,問道。
“這月尚湖莊的周掌櫃生辰,主人不在,我和李管家商酌著就差人置辦了兩百餘兩的壽禮。還有前幾日,院裏的常客王全公子借了五十兩銀子。主人不在,生意慘淡不少,光是盈利就不及平日三成,再加上稅銀,這要吃飯的十幾口子,大大小小的各種支出。。。難以平衡啊!光是這幾天就虧損了五百七十多兩銀子。”大大小小的帳報完,賬房搖了搖頭,無奈歎了口氣。
“若有法子,這些銀子的空缺盡快補上。若實在補不回來,就將剩下的銀子總總,散了均分給苑裏的人。”百裏易合上了賬本,還是一臉淡然。“大家各自去尋好的生計吧,這些銀子也能夠和家眷一起逍遙一段日子的了。至於這清苑,找個買家賣了。”
語畢,將賬本還與了賬房,抱起了擷兒。
屋裏一幹人等,除了他二人都愣在了一旁。
半晌,跟在曲練身旁多年的李管家才顫抖著的開了口“公子所言,當真是主人要說與我們的?”老者一臉愕然,接著是微微慍色。
百裏易沒有答話,隻是木然的看著窗外。
“莫非是主人出了什麼事情?”賬房急道,忽而話鋒一轉“我家主人素來與公子交好,我們這些下人都明白。不過此等大事,能做決定的也隻有主人!不是主人親口吩咐的,這苑裏的半寸草木旁人都不得動一分!”
“也是。”淡淡開口,百裏易忽然勾唇笑了“曲練沒看錯人。你們信不信我都沒有關係,他的話我已經轉達到了。”抱著擷兒朝門口走了幾步,百裏易突然回頭,身子籠在了淡色的薄霧中。“承蒙各位的關照了,就此別過。”說著鞠了鞠身子,散在肩上的流發緩緩垂落。看得出他消瘦了不少。
出了西苑,沿著浮著濕霧的鵝卵回環轉折,不一會走到了大門口。
“爹爹,言爹爹呢?”懷中的擷兒揉了揉眼,望著百裏易。聲音也是軟綿綿的。
百裏易環著擷兒的手臂有片刻的僵直。門檻近在咫尺,卻好似怎麼也跨不出去了。
“我們要離開麼?擷兒不想回原來的家。。。言爹爹對擷兒很好,爹爹能不能不走?”擷兒攥緊了百裏易的袖口,扁了扁嘴。
百裏易撫了撫擷兒光潔的額頭“言爹爹出遠門了,要很久才能回來。。。擷兒能先和爹爹走麼?我們不回原來的家,再也不回去。”
擷兒小手攥得緊緊的,做了很長的思想鬥爭後,鬆開了百裏易的衣袖,窩在百裏易懷裏,弱弱恩了一聲。“擷兒等言爹爹回來,回來之後一起去看花燈。”
百裏易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了幾下“好。。。。”
撐開青蓋的描梅紙傘,護住了擷兒。百裏易吸了口氣,眼眸中滿是羅網般的靄青。正準備跨入輕雨中,卻被一人叫住了。
“百裏公子,請等等!”有一小廝滿頭大汗的跑來,氣喘籲籲。
“阿笤?找我有事麼。”百裏易訝異了片刻。
阿笤笑了笑,從袖間掏出了一張折的四四方方的白紙。“得虧您還記得小人!”說著將東西遞給了百裏易。打開來看,紙張有些皺巴巴的,想必是被水浸過。
“這是小人在苑大門口發現的。當時壓在一塊石頭下,被雨水沾濕了點,幸好也隻暈開了一些字。”阿笤擦了擦汗,笑得挺誠懇。“小人沒什麼文化,也不識幾個字。看署名,依稀認得。貌似是前些日子在苑裏待過的嶽公子留給您和主人的。”
白紙黑字,雋秀工整。
“多謝了。”百裏易淡淡笑了笑,掃了兩眼,便收入袖中。對著阿笤拱了拱手。
阿笤連忙擺了擺手,一臉的受寵若驚“使不得使不得!公子和我見外了!”
還是淡然一笑,折腰附唇在擷兒耳邊“說哥哥再見。”
擷兒點了點頭“哥哥再見。”雙眼蒙蒙如水玉,走時還不忘揮了揮蓮藕小手。。。
一襲如縞素衣,一把青蓋紙傘。
穹頂一片陰翳,猶如織了一張巨大的羅網。寒雨淒淒,浮散遠彌,如絲如縷。
一路北上,再折向西邊。渭湯疆域廣闊,富饒之地星羅在東部。
途徑過峰澤,襄城,以及曾聽曲練談及到的家鄉季淮。
明山秀水,縈縈回回。低低淺淺的遠山,幾縷輕飄的炊煙。如春的恬淡。
離了玉渚喧天的繁華,嶽禾裟忽感自由許多。正如點過水間的幾隻白雀,劃過留下的波紋也隻是轉瞬間的清淺。
雖然都是小城郭,卻格外的令人舒心。驛道飄落輕雨,牧童橫吹竹笛。山澗正清,山花也紅。
免去了奪霽華的繁燈,侵明發的戲鼓。遠山低斜在水天間,一碧萬頃,頗有了早春的韻致。像是最原始最玲瓏的璞玉。
當地百姓也是很淳樸熱情。晚歸的農人三三兩兩,牽過蹦蹦跳跳的孩童,攬過收著車前子的婦人。
沿街熙攘的分布著腳店,酒館。雖說不大,還有些古舊,打掃的卻十分幹淨。
嶽禾裟餓了就討口粥,渴了就討口水。坐在門檻邊上望著遠處淡青的天穹。
當地的百姓好奇的打量著這位從皇都來的質氣不凡的玄衣公子。清臒絕美的麵容,單薄而消瘦的肩頭。
去曲練的老宅外繞了一圈。便就踏上了向西的驛道。
明明晃晃在山水人間中行了數日,終於到達了赤州。
與玉渚其他地方相比,赤州似乎可以被稱為玉渚的不毛之地了。一道仿佛橫過天塹的裂痕劈開王土,赤州被劃在了這道裂痕之外。兩地唯一的聯係方式,就是那道綿長的木橋。
奉上大旱,赤州常是終年顆粒無收。朝廷的賑災款差不多都是撥往這邊的。不過經過哪些貪官汙吏的碾磨,又解得了什麼近渴。
赤州貧瘠而荒涼,卻與更西的塞外不同。
有人受不了生活的貧苦,攜著家眷往外地去了。卻又相當大的一部分人願意留在赤州。在玉渚奚落人時常常會提到一句話“我看你是半熟核桃滿赤州。”
都說這赤州人太為固執了,但似乎卻沒有人知道他們堅守著這方土地的原因。
知道嶽禾裟抵達赤州。
赤州城不大,斜斜的暮雲低掩著古刹的落日。泛黃的舊色彌散到了城裏的每一處。稀拉的林子,籠著一層暮色。酒店暗紅的旌旗飄揚在炊煙裏。荒涼,卻不破敗。
赤州唯一的驕傲,應該是城裏流傳著的無數的傳說,誌怪奇談,那些皇城裏遺失了的東西。
當地人的信仰也在於此。
每日午後,沒事做的閑人,拎著破茶壺,呼朋喚友,往那酒館裏說書的地方一座。廳中的驚堂木一拍,各種光怪陸離的怪力亂神就從說書人的嘴皮子裏溜了出來。紅月夜雨、荼靡花開、鴉啼三匝、百鬼月妖…
在這片土地上似乎是有著匿形的魔力。那是飄彌在山巔上的信仰…鬼魅綺麗,卻又萬丈金光。
禾裟往銅質的蟾蜍盅中投了幾枚銅板,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方才在城中還有人紛紛側目,大概是沒有見過如斯少年。現在到了酒館中,卻再無一人言語。寂靜到像是在進行著某種神聖的儀式。
說書人是為年過六旬的老者。清瘦的麵容,花白的胡子。“話說十七年前,赤州天降大火…”
今日說的故事是當地人人皆知的故事。隻是被這說書人聲情並茂的一講,生動不少。
故事的主人公是當地人世代供奉的河神。傳聞前朝某年間,有人曾誤闖赤州絳川,見到了傳說中的河神。那人後來安然回到了城中,神色卻終日惶惶忽忽的,見人就說見到了以為神貌似天神下凡的河神。
周圍人嘲笑他,說進了絳川還可能活著回來麼?還見到了河神?
那時的赤州還是一片碧綠,與玉渚其他的山水城郭無異。直到十七年前,天降大火,落下的灼灼烈焰仿佛是來自修羅地獄般。烈火落入了隔斷赤州與襄城的那道裂縫中,半壁的山岩被瞬時染成了赤色…
後來這赤州就變了摸樣。
變成了如今這副破落的摸樣。
有老一輩的人,每每談及總是搖搖頭,喟歎道“失去了河神的庇佑,赤州沒法子變回原來的摸樣了…”
至於這十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亦無人知曉。所以各種傳聞就紛紜冒出。其中最淒美的一個版本是說庇佑赤州的河神愛上了一位天神,妄圖逆天,犯下了天規重則,天帝震怒。後來二人被打入了天界瓊華宮最底層的烈火冰窟,受盡閻羅烈焰與廣寒寒冰的煎熬,生不如死…
可笑的是當地人連這河神是男是女都不曾知曉。
驚堂木一拍,說書老者端起瓷碗,微微嘬了口茶。這場書算是落下帷幕。
望向窗外,一點點黛色已經悄然爬了上來。大廳中的人緩緩起動,天天說地著,三三兩兩出了大門,各自回家了。
“晚生唐突,還請問老先生這絳川在何處?”禾裟起身,走了兩步,朝身前收撿東西的說書老人欠身拱手道。
老者的動作停了停,將冊子放到了一邊。“公子是外地人吧。”
“正是。”禾裟恭恭敬敬的答道。
“出了北城門向東,走二裏路便是。不過這麼多年來也沒人去過。”老者嗓音渾厚而沙啞,想必是說了這一下午的書也倦了。端起茶水又飲了一口。
“為何?”
“這絳川會吃人,我們也是從老一輩那兒聽來的。那兒住了神靈,凡人可不能去褻瀆了。”
禾裟皺了皺眉頭“既無人去過,又怎麼知道?而且方才您還是不是講到有一個當地人進去了麼?”
說書老者嗬嗬一笑“那都是些傳言罷了。沒人去過,也沒人敢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禾裟思索了半響,點了點頭“前輩說的是。”
“好奇心是害人的東西。小夥子你可要記著。”老者起身,拿了冊子驚堂木。“我家老婆子還在等我吃飯了,這入夜了,白天的太平就少了…唉,小夥子趕緊找找地方落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