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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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宮內呆的這五年,日日夜夜擔憂的便是此刻,我時常想,隻要讓我活著,做什麼都可以。
可是,這樣堅持真的是對的嗎?在這世上,會有誰期望我能活著,或者,又有誰值得我活下去。
總會有一死的,早死晚死有何區別。
我的雙手慢慢握上劍身,它如此鋒利,我清晰的感受著劃破皮膚刺入骨髓的疼痛,卻又一點也不覺得痛。妖豔的紅色血液至我的手掌中溢出,溫熱黏稠,沿著手腕滴進我的衣袖裏。
再次仰頭淡淡的看著燕王,亦如天牢內初次見他,可惜這一次我再不會去拉他的衣角,苦苦求他饒我一命。
他仍舊握著劍柄,默默注視著我,時間仿佛停止一般,我對他露出此生最燦爛的笑容,抓緊了劍猛朝自己胸口刺入。
鮮血噴湧而出。
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叫人措手不及。最後映入眼中的,是燕王一臉的呆愣。
我不顧巨痛,滿意的閉上雙眼。
算不上是苦肉計,那一劍我刺得及其用心,確實做好赴死的打算。
如今看來,上天還未想亡我。
我悠悠從混沌暈眩中清醒過來,房內擺設一如從前,看來,應當是安全了。
站在床邊的綠池發現我睜開眼睛,連忙彎腰迎上來問我:“慕容公子,可有不適?”
眼前的臉漸漸變得清晰,眉清目秀,我認出是他,想要開口,卻發現這竟十分困難。他去倒了一杯茶喂我喝下,這才能發出虛弱聲音:“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太醫說,公子若能醒來,就表示無礙了。”
原來才過了三天,我還以為能一覺數年,桃花依舊,物似人非。
從綠池口中可以得知,燕王應該是饒了我,否則也不會叫人來醫治。不過,我雙眼微眯,這一劍之仇,總有一天是要討回來的。
太醫說得無礙是指無性命之憂,就算我徹底醒來,仍舊全身無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常常疼得全身抽搐。燕王雖吩咐生死都不必向他稟告,卻還是遣來綠池專門照顧我,可見,他也未對我完全無情無義。
養病期間,我雖然沒日沒夜的睡覺,但其實傷口的錐心之痛讓我沒有半刻真正入睡。
耳邊總有細微的聲響,我閉著眼,想睜又睜不開。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到身邊有一個人,正真真切切地看著我,這個感覺特別熟悉,好似我與他認識了很久,相處了很久。
他站在那裏許久,似乎還說了話。
緊閉著眼,集中注意去聽他在說什麼,反反複複反反複複隻有三個字。
“對不起,對不起。。。”
我完全清醒過來。門窗緊鎖,房裏什麼都沒有。
我再將視線轉向手中,那裏握著一塊玉佩。
晶瑩剔透。冰清玉潔。
這不是馮鈞的玉佩嗎?
說來奇怪,我隻在第一次見他時看他戴過,居然一直戀戀不忘,到了現在,僅憑一眼便能認出來。
正好綠池端了藥進來,我便問他是否有人來過。
他小心打探我的臉色,十分卑微:
“是馮郎中。他見公子正在熟睡,站了一會就走了。”
“他可是來看我死了沒有?”我十分不悅。
這人耀武揚威,居然到了我的地盤。
綠池坐在床邊伺候我喝藥,突然抬頭看我,關切道:“公子應心情愉悅,這樣傷口才好得快些。”
心情愉悅?
隻要在這宮中一日,便萬不可能有愉悅的一天。
願我能快些痊愈,還有太多事,等著我去做。
見我喝完藥,綠池去將火盆取出來添炭燒旺,然後再過來床邊替我脫衣換藥。
這還是至我醒來後第一次看見傷口,隱隱泛紅的紗布漸漸退去,那劍傷就在胸口正中,又深又長,皮開肉裂,十分醜陋。
綠池把藥膏均勻塗在表麵,既小心又嫻熟,用力恰到好處,雖很刺痛,但能夠忍受。
牽扯到痛處時,我不由自主皺眉咬牙,他慌忙停下來看我,我示意他繼續不必理會。為了轉移注意,我打量綠池良久,總覺得這個侍童,處處謹慎,看是柔弱其實很冷靜,十分與眾不同。便尋了個話題問他:
“你進宮多久?”
“十餘年了。”他手上動作不減,回話聲音很悅耳,恰好讓我聽見。
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居然都算得上宮裏的老人了。我眨眨眼,漫不經心:“你覺得燕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知。”他頭也不抬,五指纖長白皙,十分靈巧。
偶爾觸碰到傷口,也能感覺到暖意,我莫名有些煩躁。“那你倒是知道什麼?”
他依舊垂著頭,仔細替我抹藥,未發一言。我覺得他根本是存心不與理會,完全未將我放在眼裏,於是故意嘲諷:“那你可知道燕王派你來這裏是做什麼?”
“知道,王上叫我好好照顧公子。”
“是照顧還是監視?”我伶牙俐齒,唇槍舌戰。
聞言他緊張地在床邊跪下。
好似在嘲弄他,其實是在自嘲罷了。我尋了一縷頭發,放在已經愈合的手心裏,慢慢把玩。
斜眼瞟他,忽而笑道:“開個玩笑,何必當真,過來替我穿好衣。”
“是。”恭恭敬敬,一如往常。
可我心中有數,綠池這個人,絕非他表現出來的那般普通。
照顧也好,監視也罷。隻要燕王尚有一絲注意在我這裏,都是值得高興的。
又過幾日,我終於可以落地下床,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上便瞧見窗外陽光明媚,叫綠池扶我到外麵走動,果然天氣十分舒適,讓我很愜意。隻是可惜了滿地的落葉。
我忽而想起那滿園的芙蓉花,不知是否此刻也隻剩殘花敗葉,留得一地唏噓。
興致一起,我就纏著綠池帶我去那園子。
他起初有所推托,定定的注視我的眼對我說:“王上跟馮郎中時常去那裏,恐怕。。。”
“哪有那麼巧的事。”我對他的擔憂不以為然。
或者說,我根本就是希望能遇上他們的。
仔細算來,馮鈞入宮不過才三個月,我與他相見不過三次。
但好似天生一對仇家。
我總能因他受盡各種淩辱。
我想,沒有誰的運氣會一直好下去的。而馮鈞的好運氣很快就要結束了。
越想我就越覺得通體舒暢,仿佛一身晦氣都隨風而逝。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正在得意之時,右腳突然一跛,腳踝處剛好撞到上一顆石頭。綠池挽著我的手臂,焦急問我有沒有受傷。
我淡淡道:“無礙。”
我麵色如常,他也並未在意,依舊攙扶我往園裏走去。
一路走來,越發感覺到此園是被人精心打理,雖然芙蓉花凋零得七七八八,地上卻半點殘葉沒有。
悠揚的琴聲從那亭子裏傳出來,我每走一步都覺得履步維艱。
風將那輕飄飄的紗簾吹起了又放下,隱隱約約得見兩名男子相對而坐,一人飲茶一人撫琴,閑情愜意。
曖昧的香味也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綠池不願再前行,停在那裏,低下頭小聲製止我:“王上跟馮郎中在那裏。”
我又不是目不能視。
但我不想理他,隻顧著一意孤行。
“慕容公子。”綠池在身後呼喚,聲音出奇的大,似乎要故意驚動誰。
果然,琴聲截然而止。有人出聲嗬斥:“何人在此打擾?”
這人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滿身貴氣不可言喻。
這便是燕王。
從我第一日見他到此時,他似乎一點未變。永遠一副運籌帷幄高高在上的模樣。即使說著綿綿情話,也要高人一等。
當然,這是他對著我的態度。若是麵對馮鈞,做著何等姿態,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調整好表情,忍著身體不適,走向亭內勉強向燕王行了個禮。
他挑眉看我,十分不悅:“朕說過,再見你一次,就處死你一次。慕容儀,你是否未將朕放在眼裏?”
“王上要處死我,我並無怨言。隻怕,”我抬頭若有所示意看了一眼左側的馮鈞,繼續躬身進言:“隻怕王上會被奸人利用。”
驟而響起一聲琴音,我和王上都循聲望去,身著白衣的馮鈞,麵無表情一下一下地調試古琴,仿佛置身事外。
回過神來,燕王端起眼前的茶杯,嘴角斜挑,看著我好像在看什麼笑話:“哦,那你倒是給朕說說,這個奸人是誰?”
“正是馮郎中,馮鈞。”我一口咬定,十分斬釘截鐵。
燕王停了抿茶的動作,若有所思的看著不為所動的馮鈞,又掉過頭。說:“慕容儀,你最好有憑有證,否則,朕會派人將你五馬分屍。”
這恐嚇陡然叫我格外心虛。但後退已無路,我必須拚死一搏。
死並不可怕,但死在此時,死在區區一個馮鈞之手,實在叫我甘心不得。
我滿身怨氣。我說:“那日,王上僅憑一張地圖就降罪於我,但事實是,我從未做過有愧王上之事。王上可曾想過,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那陷害我之人,定是馮鈞無疑。”
“你是說,那王宮地圖並非你所繪?”燕王淡淡問我,心思難料。“那鈞兒從你的床下找出來,你又做何解釋?”
“敢問王上,當時可有人證?”我正襟相問。
燕王指指馮鈞,言道:“鈞兒,你來回他。”
直到這時,馮郎中才說了第一句話,他說:“沒有人證。”
不知他是臨危不亂,還是胸有成竹,處處冷靜,處處淡然。
這真是不好的感覺。我微微一笑,又問:“那馮郎中,你好端端的,幹嘛要去動那床?”
“我習慣朝西而睡,所以想將那床挪到東邊去。”他冷言相辯。
“哦。”我繼續朝他笑,不緊不慢的說:“可據我所知,那紫檀做的床十分沉重,即使是兩人相抬也十分吃力,看馮郎中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知是如何挪動的。”
馮鈞冷冽注視我,我依舊回他一個笑容。
“依慕容公子所言,你是懷疑我偽造了那幅地圖,然後陷害給你?”
這不是明知故問麼,除非是愚蠢至極,誰人聽不出我話中意思,我並未回答他,給他一個“難道不是嗎?”的表情,同燕王一起等著看他如何自辯。
“王上,你也看見,那地圖紙張泛黃,可見年代已久。我入宮不過三餘月,難道在多年以前就開始設計陷害慕容公子麼?”
馮鈞也察覺到燕王有所動容,連忙向他求助。這於我而言,卻是大好事一件。
“馮郎中,你以為王上跟你一樣,毫無見識。將新紙變舊紙的手法,在民間不知凡幾,其中最簡單的就是在火爐上烤上一烤。馮郎中,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嗎?你昔日故意向王上請求搬到我的住處,便是懷了此番心思罷。馮郎中,你實在用心狠毒,天理難容。”我字字珠璣,口若懸河,一點餘地也不留。
因為我知道,隻要留下餘地給他,那滿盤皆輸的便是我了。
“王上,我一向光明磊落,字字屬實。”馮鈞憤然站起來。
我也不甘示弱,字字情真意切:
“王上,難道我如此愚笨,將這般重要的東西藏於床底,如何藏?為何藏?這實在不符邏輯,懇請王上還我清白。”
我二人均朝燕王看去,其實事實真相到底如何,並不重要,全然隻憑燕王的一句話罷了。
自從馮鈞入宮,我便莫名被冷漠,我一直懷疑,燕王是有所目的。我向來自以為是。
我想,這個賭注未免下得太大了些。
但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已晚。燕王麵無表情將我們各種打量,最後將目光停在馮鈞身上:“鈞兒,你便向儀兒道個歉罷。”
我將手捂住胸口,那裏的劍傷尚未痊愈,時時疼痛,時時叫我寢食難安。
“王上,我並未做錯,何須道歉。”馮鈞他,很驚詫,很憤怒。
可我不同,我向來寬宏大量,敬賢禮士。我滿臉堆笑,走到他身邊,以食指和大拇指輕拉住他長長的衣袖:“馮郎中,我為人一向大度,隻要你說聲對不起,就不與你計較了。”
“何必惺惺作態。”
說完,他一揚手,我於是右腳一拐踉蹌向後,狠狠跌倒在地,撞到身後柱子,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隻聽得燕王怒斥道:“馮鈞,你實在太過放肆。”
“我,我不過輕輕碰他一下,”馮鈞被嚇得語無倫次,愣愣地盯著我:“慕容儀,你不必做戲,你,你快些起來。”
我哪裏會去理會他,翻開衣,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豔紅豔紅的一片,將白淨的鞋襪染得麵目全非。
我伸手要去拖鞋,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燕王此刻來到我的身旁,蹲下來查看我的傷勢,我疼得大汗淋漓,語不成言:“王上,我,好疼。”
也不知是哪裏疼,我眼中蓄滿淚水。在他麵前,我從來不知尊嚴為何物,我隻知道,他多看我一眼,多留在我身邊一刻,我便能安然的多活一天。
我終於得償所願,在他懷中安心的暈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