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十三章 人歸暮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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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顧駱就去了他工作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程嘉雷已經請假好幾天沒上班了,她便立刻趕去了他在城南的住所,可是房門緊閉,主人不在。
於是顧駱的一顆心七-上-八-下起來。
隔天一大早,終於打通了電話。見到他的時候,顧駱大吃一驚。
程嘉雷神情恍惚地站在轎車旁邊,身上的真絲襯衫已經皺作一團,搭在臂彎的深色外套也沾上了一層乳液狀的東西,顯得極為淩亂,這與無論何時何地,衣著穿戴從來一絲不苟的作風大相徑庭。
“出去走走吧。”他努力扯出個笑臉,卻掩不住一臉晦暗。
車子漸漸地遠離了繁華市區,沿著盤山公路繞行幾圈,來到了一個小山坳。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的樣子。
程嘉雷把車停在村口。“陪我走走吧。”
天空湛藍,萬裏無雲。田野上,風很柔和,樹葉在頭頂上嘩嘩閃過,好像疾飛的雀鳥。程嘉雷靜靜地躺在幹幹草垛上,嘴裏含著一根光溜溜的葉稈。兩天來,他的記憶像一個沒有圖像的電視屏幕,閃爍著無數嗤嗤啦啦的雪花斑點。他突然非常非常想念小時候,那些貧瘠卻快樂的時光。
顧駱靜靜地立在車轅邊,胳膊放在翹起的車把上,從四麵湧出來的風吹亂了衣衫裙擺。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歎氣都無。
最愛幹淨最講儀容的程嘉雷,此時蓬頭垢麵,神情沮喪,到了今天他還有什麼可在乎的?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出生在怎樣的家庭。”靜默了很久,他終於開口。“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顧駱睜大了眼睛。然而她依舊靜靜地聽著,一語不發。
“很驚訝是吧,我自己都快忘記這裏的一切了。”他苦苦一笑,語帶自嘲。“一個背叛了出身的人有什麼資格求得他人的原諒。”
她不得不說話了:“我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很多時候無法用簡單的對錯衡量。”她自己的故事又何曾分得清?
“你說得也許有道理。”程嘉雷語速很慢:“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從小就被家人給予厚望,而我也運氣不錯,成績一項名列前茅,後來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城裏的中學。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原來外麵的世界是如此華麗,華麗到一個窮酸小子羞於啟齒自己的身世。做生意的親戚見我還算爭氣,主動讓我去他們那裏借住。他們提供了優良的生活環境,教我拉小提琴,我在心底無數次想過:如果是他們的孩子該多好?後來一直無出的他們收養我做義子,我很痛快地便答應了。在最好的中學和大學裏,我是人前風光無限的優等生,幾乎所有同學都以為我是家境優渥的富家子弟。”程嘉雷嘴角露出譏諷笑意。
人人都讚他天資聰慧,說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母親更是拚了命的供他讀書。他憶起無數個傍晚,母親從地裏幹活回來,放假回家的他遠遠望著,覺得那佝僂的身材更矮小,蓬亂的頭發更汙穢。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湧上心頭。他想上前幫忙。“別,灰頭土臉的沾一身髒。”母親偏著身子,不讓兒子碰觸夾著的一捆柴禾。
然而他呢,把這些關愛統統拋在了腦後。強烈的欲念和恩怨充滿了他的生活,一個沒有任何家世的孩子在蠅營狗苟的鬥爭中可想而知。他恨生活和工作的環境,然而他早就離不開它們了。隻能竭盡全力往上爬,徹底擺脫這種貧困不堪難以啟齒的貧賤生活,他近乎苛刻和自虐的要求自己……
“現在母親去世了,我和這個家最後的聯係也斷了。”
攤開這些從未對別人提及,深埋心底的往事,一個大男人哭得無法遏止。
顧駱心裏很不是滋味,她重重地歎息一聲。
“我是一個對家庭、對他人一無所用的人,隻有華麗空虛的外殼,裏麵冰冷一片,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不是的,這並不能全歸咎於你。”她打斷他的自責:“你在我心裏從來就是個溫暖的人,真的,一直都是。這些年你給過的無私幫助,我全部銘記在心。”
還有那把小提琴,她沒有說。於他也許意味著受人恩惠、忘記慈恩的恥辱,然而對她卻是少年灰暗絕望裏的救贖。能拉出那麼溫暖樂音的人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冷血無情之人。
“我爸媽走在一起是承受著家人的冷眼甚至詛咒。”顧駱嘴角溢出一抹悲涼:“對於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爺爺不喜歡我,外公外婆怨恨母親讓他們丟臉,斷了往來。可是我不怕,因為我有世上最疼愛我的父母,他們那麼好那麼好,可是最後,這一切也都沒了……。”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滑到嘴裏澀澀的苦。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那麼簡單,站在你那個位置,我絕不敢保證可以做得更好。”
很多時候,當他們拚盡全力以為把握住了幾分命運,宿命卻掛著冷嘲的笑意,冷冰冰地俯視眾生。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風漸漸大了,麥垛上的枯葉發出撲撲的響聲,天邊有一堆流雲在浮動。她突然很想打個電話聽聽母親的聲音,真的,好想。
這一次深談對顧駱衝擊很大,她開始重新思量這一次回來的意義,是為了那些稀奇古怪、就連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狂想嗎?給遠在異國的母親打了電話,聽她囉囉嗦嗦的講了好一會兒,照例是讓她自己注意身體,最後母親猶猶豫豫道:“如果在那邊不好就回來吧。”她使勁捂住嘴,無聲地哭了出來。
由於合作的關係,顧駱不得不周旋於姬少雙、白逍之兩方公司之間,上一次所謂的慶功宴被人輕輕巧巧點破身份,上司自然有了新的打算,本不該出麵的場合也派她出來了。
就如這一次某個細節出了點小紕漏,本該由技術部負責溝通的事情也叫上了她。顧駱早上沒有吃飯,腳底有些發飄,泡了杯熱咖啡沒喝幾口便被叫走了。
謀生不易啊,拿人錢財替人賣命,她在心裏自我解嘲。抖擻精神,還是認命地和幾位同事一起趕到了對方公司。
對方主管人員態度很好,邊看邊征詢他們的意見,正說著,他一抬頭:“白總。”
白逍之伸出手來一一和他們幾人寒暄。
他的手幹淨而修長,力度恰到好處,握手時拇指似無意地在她掌心裏輕輕摩挲兩下。顧駱心裏微微一跳,堪堪一握,馬上鬆開手。
他低了低眼瞼,拿起手下遞過來的文件細細看著,用筆在重要之處圈圈畫畫。
顧駱離得很近,視線裏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下巴上的青茬,挺括的衣領,寬闊而堅實的臂膀,還有……熟悉的幹爽清冽的氣味。她趕緊垂下頭,往後退了幾步。
離開的時候,顧駱像其他人一樣和白逍之大方握手告別。
一進電梯間,全是自己人,同事們便毫無顧忌地熱烈議論起來,有人就讚許這家公司掌舵人無可挑剔的儀表風度,又說起短短數年硬是將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公司發展成為行業勁敵,旁邊人玩笑道:“莫非你看上這位鑽石王老五啦?”諸人哄堂大笑起來。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顧駱勉力維持,抱歉地對同行的幾人略一解釋,讓他們先走,慌忙按了最近的樓層,跌跌撞撞地跑進衛生間,吐了個一塌糊塗。將手撐在洗手台上,幽暗的燈光裏照出一張慘白容顏。不小心撩上幾滴清水,水珠凝成槽狀順著眼皮上滾落下來,一副狼狽模樣。
顧駱一步一步捱到電梯口,把臉貼在電梯冰冷的壁板上;在電梯門行將關上的時候,她看到了站在門外的白逍之。
他站在那裏,映著對麵巨大的玻璃窗裏透過來的陽光,麵上表情淡淡。手搭在開關按鈕上,卻又鬆開。
她客氣地笑笑,公式化的微一前傾:“白總,再見。”
她終於可以從從容容地應對了,沒有哭泣更無須拋棄自尊的歇斯底裏。
最初分開的幾年,顧駱還不能擺脫那種絕望的情緒。她時常想起他,夜深人靜的陌生國度,經常會在噩夢中驚醒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有時在上班的繁忙路上,清晨靜寂無聲的路口,或者是安安靜靜空無幾人的地鐵裏……常常就淚如雨下。她從未給他打過電話,如同他那樣,其實心裏也明白,如果真想知道她的聯係方式並不難,可是他並沒有。隻除了剛結束那會兒的幾封郵件。
胃裏的絞痛越來越強烈,顧駱竭盡全力強忍著走出電梯,搖搖晃晃地挪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後又滑到地板上,幾乎匍匐在那裏,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迷迷糊糊中,整個人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