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闖關東(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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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匠就是我的父親。父親住的那個村子,也就是我的老家,叫白山頭,離玫瑰坡隻有五六裏路。河陰縣以山頭、山坡命名的村子很多,我們那個村因為姓白的多,所以叫白山頭。
    白山頭村不在山頭上,而在山腳下。村子一半在山坡上,一半在坡下平地上。村前有一條官道,中間還有一條馬車道,把村子隔成了兩半,老住戶多在前村平地上,後村山坡上大多是後來陸陸續續搬來的。我家住在後村的最東頭,門前橫著那條馬車道,沿著馬車道向東再走幾十米就和官道會合了。那裏有一棵老槐樹,村民們有什麼事要聚集商議,就在那棵老槐樹下。
    父親和母親的私奔,再次構成了玫瑰坡和白山頭一帶的重大新聞。過了沒幾天,山鄉裏就到處傳開了:白山頭的小石匠到底把玫瑰坡沈家的四小姐拐跑了。我曾經讀過無數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但是最讓我感動的還是父母親的這段真實經曆。我真佩服自己的父母,居然這樣不同凡響,能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
    1937年12月,濟南淪陷,父母親被迫回到了白山頭,緊跟著,河陰也成了淪陷區,在日為統治下,實行嚴格的保甲製。為了維持龐大的軍費開支,日偽政權沒命地征糧征稅,使農民們本來就困苦不堪的生活變得愈加艱難了。就在這時候,母親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那沒來得及和我在這個世界上見麵的大哥。
    家裏突然增加了兩口人,困難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什麼樣的困難也難不倒我那能幹的父親。他不但肯吃苦下力,還肯動腦子,他雖然沒讀過書,但是見多識廣,腦子裏充滿了生存的智慧。為了生存,他學會了各種各樣的技藝。俗話說,一個石匠,半個鐵匠,這次出去,他在一家鐵匠鋪幫了半年工,又多了一門手藝,附近的鐵匠鋪忙不過來時,常常請他去幫忙。農閑時,他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手藝;農忙時就去打短工;實在沒有生意的時候,他會到山上采回各種野果野菜,順便還能下個套子,打幾隻野兔、山雞回來;冬天實在沒事幹的時候,他就跑到黃河上,把冰封的河麵鑿開一個洞,去釣魚。不過,釣上來的魚和那些打回來的野物,自己從來沒吃過,全都拿到集市上換了糧食。有一次,居然釣上來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鯉魚,他舍不得賣,背回家想讓一家人過個好年,結果奶奶看了看,還是讓他賣了。父親是真正的無產者,生活全靠一雙手。直到他退休,這雙手幾乎一天都沒閑過。對於父親來說,沒有沒活幹的時候,隻嫌每日天太短,給他的時間不夠。
    母親也沒閑著,她把房前屋後都種上了玫瑰,一是為了看花,二來也能賣幾個錢。然後,又養了兩頭豬和十幾隻雞。奶奶替她看孩子,她就到山上去拾柴禾、打豬草,在人家收過的莊稼地裏撿些麥穗,刨點紅薯須子。她有一手漂亮的針線活,那些稍微講究一點的人家,為了省幾個錢,舍不得請裁縫,常常是找個人把料子裁好了,找她來縫。有的給點工錢,有的不給,但是也不白做,他們總會給孩子買點吃的用的或者送幾斤小米什麼的,作為答謝。這樣也補貼了不少家用。不過這樣的活不是總有,大部分時間還是得到地裏去找生活。
    這樣能幹的兩個人,按說生活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但事實不是這樣的。他們的生活依然很艱難,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回到白山頭之後,母親還有一個難題沒處理,她得去見她的養父。他畢竟養了她十七年,她不能不認他,奶奶也催著他們盡早去。可是一說起回娘家,父親和母親都有點打怵,挨罵倒是小事,把老爺氣個好歹的怎麼辦?於是奶奶托人給沈家帶了個話,想試探一下沈家的態度。沈老爺態度十分堅決:“我沒她這個閨女,她也沒我這個爹。”母親得知以後很傷心,父親勸她說:“不認就不認吧,反正他也沒把你當親閨女看。”
    奶奶在一旁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他可以不認你們,你們永遠都不能不認他。”
    父親是個大孝子,奶奶這麼一說,立刻就不吱聲了。過了一段時間,聽說沈老爺病了,奶奶準備了一籃子雞蛋,讓母親回去看看。母親到了沈家,連門都沒讓進,隻好把一籃子雞蛋放在門口走了。
    回到家裏以後,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了。1940年,又遇上一場大旱,地裏的莊稼顆粒無收。村裏大部分人都出去要飯去了。年景不好,父親的生意也就更加慘淡,家裏的存糧省來省去,到入冬時還是斷頓了。奶奶唉聲歎氣,父親一籌莫展,母親說:“要不我去求求我爹吧。”奶奶說:“不去!自己想辦法。”
    正在這時候,村裏來了個招工的。這人叫白景雲,比父親大兩歲,父親認識他,原來是村裏有名的無賴,大家都叫他白眼狼,前幾年跟著人闖關東去了。幾年不見,白景雲混出息了,回來的時候,一身綢布衣服,戴著個呢子禮帽,鼻子上架了副墨鏡,手上還戴著個大金鎦子。他這次回來,是替日本人招勞工來的。據他說,日本人對勞工很友善,除了工錢,每人每月還配給一袋麵、五斤米、一斤白糖。聽了這些條件,村裏很多年輕人動了心,父親也想去,問他工錢是多少,他說:“不一樣,看你的本事了。對了,你不是石匠嗎?日本人就歡迎像你這樣的有手藝的,工錢要比力工高得多!”父親問他到底是多少,他說:“你就放心吧,你看看俺身上穿的是什麼,俺白景雲過去是個什麼熊樣你也知道,像你這樣憑手藝吃飯的,還能混得比俺差麼?去了就情等著數錢吧。”
    父親看他說得雲山霧罩的,還是覺得不放心,白景雲似乎看出來了,信誓旦旦地對眾人說道:“都是鄉裏鄉親的,俺能騙你們嗎?俺要是騙了你們,以後還怎麼回白山頭?俺對天發誓,俺要是說半句瞎話,出門讓雷劈死。願意去的趕快報名,報了名立刻發給兩塊大洋的盤纏。”
    是最後這句話打動了父親的心,兩塊大洋能買四袋麵,夠家裏吃幾個月的了。
    白景雲這次來,主要是招技術工人,農村裏能招到的技術工人主要是泥瓦匠、木匠、石匠和鐵匠。白景雲讓父親去串聯他認識的那些石匠、鐵匠,說有多少要多少。沒技術的也要,但隻要那些二十多歲身強力壯的。
    父親是臘月十八走的,本來說好過完年從濟南坐火車走,但是父親把那兩塊大洋買成了糧食,哪還有錢買火車票,於是便向白景雲要了他在錦州的地址,提前走了。白景雲給了父親一個由日偽華北勞務統製委員會發的通行證,父親拿著這張通行證和幾個同鄉一起步行去了錦州。
    父親走的那天,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地上的積雪半尺多厚。父親挑著一副擔子,前麵是母親為她準備的冬夏兩季的衣服和鋪蓋,後麵是奶奶為他準備的半個月的幹糧和鏨石頭打鐵的工具。
    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父親所在的單位舉辦階級教育展覽會,讓我幫助整理家史,父親口述,我把它整理成文字。父親的回憶常常讓我想起林衝雪夜上梁山的悲壯情景。林衝是被高俅逼的,父親是被生活逼的;林衝的故事可能是虛構的,而父親的故事卻是真實的。望著雪地上父親留下的腳印,奶奶和母親該是怎樣的心情啊!
    1941年的錦州已經完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街上到處是日本移民、日本商鋪。偽滿的經濟命脈完全控製在日本人手中,工業企業基本上是日本人開辦的,有曆史資料記載的有什麼東洋棉花紡織會社、日滿製粉株式會社、日滿瓦斯株式會社、滿洲特殊鐵礦株式會社錦州製煉所、日本王子製紙株式會社等等。從機場、鐵路、礦山,到日常生活用品的生產,幾乎是清一色的日本企業。從這些資料中看到的唯一的一家中國人辦的企業是一家生產剪刀的企業。這是一家從煙台牽來的老字號,生產的孟字剪刀老百姓都認,所以才勉強生存了下來。父親去的那家企業叫做小野建築株式會社。這家建築公司很大,幾乎承攬了當時錦州市所有的重要工程。
    到了錦州,父親很快就找到了白景雲。白景雲還帶了一些人來,他把這些剛招來的勞工交給幾個日本人,就不知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對新來的勞工進行了技術考核,把有手藝的都留下了,那些沒有技術特長的,統統被趕上一輛大卡車,不知拉到哪裏去了,據說是被趕到礦山挖礦去了,這些人的遭遇更慘,他們當中很少有活著回來的。
    技術考核之後,勞工們按工種分到了各個工區和班組。領著工人們幹活的還是中國人,勞工們管他們叫把頭或二把頭。把頭的實際角色應該是管理者,相當於工長或工程隊長。但是,他們管理的那些吃不飽肚子的勞工哪裏肯真心實意為日本人賣命,所以,他們根本起不到管理者的作用,隻是個監工。因為在中國監工上麵還有日本監工,所以叫他們二把頭。根據工區大小,一個工區往往有一個日本把頭,好幾個二把頭。父親所在的工區,日本監工叫藤野三郎,三十多歲,他大概懂一點工程,手裏拿著一把鐵榔頭,榔頭把有二尺多長,他一到工地上,就拿著榔頭到處敲敲打打,檢查質量,發現哪裏有問題,就會追究:“這個,誰幹的?”那個榔頭的另一個作用就是打人,發現誰偷懶,上去就是一榔頭,輕者受傷流血,重者傷筋斷骨。勞工們受了傷也得忍著,若被日本人發現受了重傷不能幹活了,馬上就會被開除。藤野每次到工地上來都牽著一條大狼狗,為的是震懾勞工們。勞工們見了他,沒有不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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