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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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就此毀壞,也許永遠都沒有達成的那天――盡管如此,仍因為傾慕愛戀而不得不毀壞。
    ——太宰治《斜陽》
    剛把列車窗戶微微往上推開五公分,海的氣息就緩緩地飄了進來。
    星期日午後,車廂內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假日就會有很多到海邊玩水的觀光客,但是這個時節――四月初離海水浴場開放還很久,所以會趁春假到鄉下海邊來玩的大概就隻有中學生了吧……就是在說我啦。
    僅僅兩節車廂的電車搖搖晃晃地轉過一個平緩的彎,眼前緊貼著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視野豁然開朗,海的氣息也更重了。陰鬱的天空下,櫛比鱗次的住家屋頂、鏽銅色的海麵看上去都灰濛濛的。
    電車搖著搖著,停靠在小車站。
    我從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剛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手邊深綠色的山間隱約有一塊灰色地帶。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山穀成了大型垃圾棄置場。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場,總之常有各處的卡車載運壞掉的電器或是家具來堆放;曾幾何時,那裏竟有種不可思議的靜謐感,安靜到就像世界毀滅十五分鍾後一般,成了一塊封閉的空間。我念的國中靠海邊,自從某次迷路偶然發現這裏之後,我就偷偷把這兒稱作“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有部小說裏曾經出現這個店名,雖然念起來又臭又長,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所以無妨。
    我父親的職業很稀奇,是音樂評論家(雖然對其他評論家很失禮,但是我隻是想強調父親的職業對我來說很稀奇而已),我家也因此充滿了各類音響、唱盤、CD、樂譜跟相關資料。母親大約在十年前受不了這些而離家出走了。而我雖然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或是目標,但是滿六歲那天晚上,我就對自己發誓,將來絕對不當音樂評論家。
    姑且不論那些,家裏的器材明明是謀生工具,父親卻對它們很隨便,不管是喇叭、轉盤或是DVD播放器都會被他弄壞。小時候不太有人買玩具給我,所以常拆解父親弄壞後要丟的那些器材,慢慢地也學會怎麼修理和組裝,現在已經變成半興趣了。
    由於興趣使然,我每兩、三個月就會搭電車一路搖到海邊這個“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沒的、撿拾堪用的零件。一個人在垃圾山上走幾圈,感覺就像地球上隻剩我一個人還活著般,感覺不賴。
    不過……這天到垃圾場來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過雜木林進入山穀,剛看到任由日曬雨淋的冰箱和報廢車輛堆積的山丘,便意外地聽到了鋼琴聲。
    一開始還以為是聽錯了,但是當我走出樹林看到廢棄物堆成的山近在眼前,才發現聽到的不隻是鋼琴聲。宛如平靜海麵的低音和弦上,巴鬆管……接著是豎笛的聲音緩緩傳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曲子,不過我記得曾經聽過。大概是――十九世紀法國那邊的――鋼琴協奏曲吧。可是為什麼會在這裏聽到呢?
    我攀上報廢車頂,開始爬起垃圾山:鋼琴的旋律轉變為進行曲之類。本來還想說是不是哪邊的收音機還有電,才會傳來琴聲,不過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聲音的廣度不同,那的確是樂器現場演奏出的聲音。
    我爬上山丘頂後,往垃圾場中央的窪地看去――那光景讓我嚇到屏住了呼吸。
    櫃子、毀損的床和碗櫥之間埋著一台大型平台鋼琴,上蓋像淋濕了一般發著黑光,宛如鳥的翅膀般展開。琴蓋另一邊隨著細膩琴聲搖擺的,是一頭栗色的頭發。
    是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坐在傾斜的鍵盤前,長長的睫毛微斂、目光專注在手邊。她細膩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從鋼琴裏彈跳出來。
    我對她的臉有印象。
    凜然而慘白、好像不存在現實之中的麵容,美得讓人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那頭栗色的頭發,就像在陽光下溶化的琥珀一般。
    我在哪見過她,但是……怎麼會見過呢?
    名字――想不起來。她現在彈的曲子――也想不起來。
    這裏明明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才對,發出聲音的隻有一架鋼琴跟穿過雜木林傳來的海浪聲,為什麼――會聽到管弦樂伴奏呢?
    突然發現倒在我腳下的冰箱總在她用力彈奏低音的時候跟著震動,發出微微的聲響,不隻如此,另一邊埋在瓦礫堆中的腳踏車、鏽蝕了的鐵盆、破損的液晶熒幕等等,也隨著她的鋼琴聲發出共鳴。
    埋在山穀中的廢棄物在歌唱。
    那回音卻勾起我記憶中這首曲子的管弦樂伴奏。
    雖說是幻聽――感覺也未免太真實了。
    我果然認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為什麼――竟會如此觸動我的心?
    快板進行曲仿佛匆促的腳步聲流進破曉前河口般、廣漠的慢板樂音。無數個細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麵,漸漸擴散開來。接著遠方再度傳來管弦樂聲,這次會穩健的持續――
    但音樂卻突然停下來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壺一樣緊貼在垃圾山頂,往下俯瞰那架鋼琴。
    女孩停下彈琴的動作,以非常嚴厲的眼神瞪著我。
    管弦樂般的幻聽跟鋼琴的餘音、甚至連吹拂過樹梢的風聲都消失了,讓我瞬間以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那的啊?”
    她說話了,聲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氣了。我一個沒踩穩,從冰箱上滑落下來。
    “我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哪裏的?”
    “呃,這個嘛……”
    勉強擠出點聲音之後,總算有辦法呼吸了。
    “……大概是裝飾樂段那時吧。”
    “一開始的裝飾樂段?”
    她幾乎是彈跳般地站起身,柔軟的栗色長發從肩上滑落。我這才知道原來她穿著米白色的連身洋裝。
    “你從一開始就貼在那裏一直聽啊?”
    我也沒辦法啊!不然要我怎麼辦呢?難道要邊大聲叫喊邊跳印地安舞給你看啊?看著長發微顫、紅著一張臉的她,我慢慢冷靜了下來。我也沒做什麼壞事,隻是來撿零件的時候有人先到這兒了不是嗎?
    “變態!色狼!”
    “不,等等!”為什麼我一定要被冠上這樣的罪名啊?
    “竟然跟蹤到這裏!”
    “跟蹤……喂!我隻是來撿垃圾的耶!”
    她當地一聲重重關上了琴蓋的瞬間,好像有什麼跟著一塊共鳴,接著我腳下的冰箱劇烈地搖晃了起來、整個傾斜,我跟著滑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我從傾斜的冰箱和報廢車的引擎蓋上滾向鋼琴所在的凹洞底,肩膀狠狠地撞上了鋼琴腳。
    “……痛死了!”
    正想站起身時,才發現她的臉就在我麵前,寶藍色的深遂眼眸直直盯著我。我嚇了一大跳,身體僵住無法動彈,隻能呆望著那有如山茶花辦的嘴唇在眼前輕輕顫動:
    “如果你沒有跟蹤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咦?啊,不是,因為……”
    她蹙起眉頭。神秘的魔力好像減弱了一點點,跌坐在地的我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往後挪動。
    “就說我是來撿音響零件的嘛!我偶爾會來這啦,才不是跟蹤你咧。”
    “……真的?”
    我騙你幹嘛啊?話說回來,這個女生知道自己可能被跟蹤嗎?
    “總之你現在馬上離開,然後絕對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我在這裏的事情。剛剛聽到的曲子也要從記憶裏消除。”
    “哪可能啊……”
    “絕、對不準說出去!”她眼泛淚光,仿佛天空中的星星紛紛殞落。看到這一幕,我實在什麼也說不出口。
    “知道了啦,我消失就是了。”
    我背上登山包,開始攀上垃圾山。後麵突然傳來喀啦喀啦的機器聲,接著就聽到她發出“啊!呀!”的尖叫。
    轉頭一看,才發現鋼琴上有個手掌大小的錄音機,還發出怪聲……不會是剛才就一直在錄音吧……?裏麵的錄音帶好像一直來回轉的樣子。她那拿著錄音機緊張兮兮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我隻好走過去按掉了錄音機的電源。
    “……壞……壞掉……了嗎?”
    她像捧著快孵化的蛋一樣小心翼翼地護著錄音機,以快哭出來的聲音問道。
    “啊,不行啦,錄音機不能亂扳。”
    原本正伸手扳蓋子的她急忙停了下來。我把包包放在鋼琴上,接著拿出一把螺絲起子。看到這光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要拆掉嗎?”
    “放心啦,我會仔細把它修好。”
    從她手中接過錄音機之後,就發現那不是一般的機器,而是雙卡式錄放音機;不但可以同時播放錄音帶的A麵與B麵,也能分別錄音。貼在機器裏的標簽上印著我沒見過的語言,而且很顯然地不是英文。
    “這……是哪一國的語言啊?”
    “匈牙利。”她小小聲地回答。東歐的產品啊,我修得好嗎……?
    鬆開螺絲、打開外殼之後,出現在眼前的內部構造也就是平常看慣了的零件。國際標準規格真是好東西。
    “修得好……嗎?”
    “應該吧。”
    我放下鋼琴上蓋充當工作台,一點一點拆解錄音機。情況果然跟我想的一樣,錄音帶的磁帶從卡匣裏被拉出,就像海參的內髒噴出體外一樣卷成一團,所以取出卡帶又花了一番功夫。
    “……唉,這錄音機該不會本來就是壞的吧?”
    “咦?啊,嗯……帶子就算卷到最後也停不下來,如果不按停就會糾纏得更嚴重。”
    原來如此,自動停止裝置本來就壞了。
    “因、因為你突然出現,我才會忘記按停。”
    又是我的錯了?買一台新的就好了啊。
    “這台錄音機很重要嗎?”都已經壞成這樣了竟然還在使用。
    “啊?”她吃驚地看著我,接著又低下頭:
    “……嗯。”匈牙利啊……這個女孩子應該不是本國人吧?臉型看起來也像是混血兒。我邊想著,邊在垃圾山中尋找零件,終於完成了錄音機的外科手術。不管是快轉、倒轉,都能讓錄音帶卷動時不再不聽使喚了。
    “修好羅!”
    “咦……啊,嗯。”她的臉上還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樣子。為了確認錄音機能不能確實播放,我正打算按下播放鍵時,她突然把錄音機搶了過去。
    “不、不準聽。”她把音量調到最小,接著按下播放鍵確認錄音機是否已修好。
    “……謝、謝謝。”
    她把錄音機緊緊抱在懷裏,紅著一張臉、低著頭細聲地說著。不知怎地,我也不好意思了起來,轉過臉點了點頭。
    等我把工具收回包包裏之後,她突然問道:“為什麼要帶這麼多東西出門啊?”
    “剛剛就說過我喜歡玩機器了嘛,所以才會來撿零件啊!”
    “那……好玩嗎?”
    她突然這麼一問,反而讓我不知如何回答。
    “嗯……我不知道修好壞掉的機器是不是令人開心的事,不過……東西失而複得的時候,大家看起來好像都很高興呢。”
    和我四目相交後,她又臉紅了,於是急忙把臉別過去。我看著她的側臉,突然有股衝動想問她好多問題。為什麼會在這兒?應該說……你是誰?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還有,我也想聽聽她剛才錄的東西?說不定剛才的管弦樂聲真的不是我幻聽?雖然這麼想,要是真問了她大概又要生氣了吧。
    她再度把錄音機放回鋼琴上,然後拿碗櫥充當椅子坐下,視線落到了腳邊。雖然還想跟她說些什麼,但氣氛就是冷下來了,實在找不到開口的機會。算了,總覺得她好像嫌我礙眼,今天就這樣回家好了。
    下次再到這來的時候應該碰不到她了吧?還是說她家裏沒有鋼琴,才會特地跑到這裏呢?我邊想著這些事情,邊準備爬上垃圾山,這時背後突然傳來聲音:“呃――”
    我轉過頭去。
    杵在鋼琴旁的她這次看來不太像生氣,反而一副害羞臉紅的樣子。“你住附近嗎?”
    我歪了歪頭。
    “……不是。搭電車過來大概要四小時。”
    “那你要去車站了?”
    我剛點了點頭,她便瞬間露出放心的表情,把錄音機拽在腰邊,跟在我身後爬上大型垃圾堆疊而成的斜坡。
    “你要回去了?那我可以繼續待在這裏吧?”
    “不行!總之你快走,快走!”
    什麼跟什麼嘛……
    我老大不高興地翻越過崎嶇不平的垃圾山,慢慢走回了山穀邊的雜木林。她不停埋怨著腳好痛啦快摔倒啦之類的,卻還是一路跟了上來。
    “我說你啊……”
    我回過頭叫住她,而她則嚇了一跳,杵在離我三公尺後的地方。
    “什、什麼?”
    “你該不會不認得回家的路吧?”
    由於她的膚色比本國人白皙很多,臉紅的時候也很明顯。雖然她猛搖頭,看起來卻像是被我說中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算了,我第一次到這來的時候也迷過路啦。”
    從海邊往車站的途中隻要走錯一條路,就會不知不覺迷失方向了。
    “不是第一次啦,大概來過三次了。”
    “來過三次還不記得回去的路喔……”
    “就說不是這樣了嘛!”
    “不然你一個人回去啊!”
    “唔……”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我隻好不再跟她爭辯,安靜地走出樹林。路上有紫紅色的卡車打身旁經過,應該是來棄置垃圾的吧。車子走遠後,樹林間的寂靜更深了。隱約傳來卡車和樹梢摩擦的聲音,讓我想起了鋼琴協奏曲中渾厚的合奏部分。
    那的確是讓人震撼到忘記呼吸的經驗。若非這個女孩子在那樣特別的地點彈鋼琴,恐怕就不會發生如此的奇跡吧。我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偷瞄她的樣子。
    話說回來,我到底是在那兒見過她呢?該不會是我忘了的朋友?不然怎麼會毫不在乎地對我耍任性呢?
    不可能吧?
    如果我認識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應該就不會忘記。
    在這個夾在山與海之間,坡道連綿不絕的小鎮裏走了三十分鍾後,雜遝的住家突然映入眼簾,公車站也出現了。商店街拱門的裝飾燈泡幾乎都不亮了,約四層樓高的建築屋頂上架著自昭和時代留存至今的固力果廣告看板,真是令人懷念。左手邊像是組合屋的小房子屋頂上掛著個上麵印著站名和JR標誌的招牌。蕎麥麵店門口除了找廚餘吃的流浪貓和我們兩人以外,連個會動的東西部沒有。
    “到了喔。”
    “看也知道。”
    她隻吐出這幾個字,就急忙往車站入口走去。
    我呆站在原地思考該如何是好,結果卻連個名字都問不出口。沒辦法,今天才第一次見麵,而且她還叫我忘了她。
    我還是回去翻我的垃圾好了。
    我背向她,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突然有人說話了:
    “喂,等一下……”
    出聲的是從公車站對麵小派出所走出來的中年警察,而且他出聲喝止的對象並不是我。她嚇呆了,怯怯地轉過身來。警察上前問道:“咦,你不是那個羽澤小姐嗎?”
    “……咦?這、這個……”
    她嚇得臉都白了。
    “喔,果然沒錯,連穿著也很吻合。你的家人正在找你耶!聽說你上次離家出走也是到這附近來啊?總之你先過來吧,我要跟你家裏聯絡。”
    蹺家少女啊……而且似乎還是慣犯,看來還是別跟她有關係的好。正當我往回走、和警察擦肩而過時,卻察覺到她露出求救的眼神直盯著我。糟糕,還是注意到了……
    她那懇切而淚汪汪的眼神好像在說:如果不幫忙,我就怨恨你一輩子。
    不,別幫她啊!
    可是,已經遲了。如果看到她那樣的眼神還能默默走開,我就不配當人了。
    “呃……”
    我對著警員那暈染著明顯汗漬的背影開口了。他正要帶著女孩回派出所,轉過身來時的表情仿佛現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會不會是搞錯人啦?因為……她是跟我一塊兒來玩的。”
    “嗄?”
    警察的表情變得很怪,好像不小心咬到蝸牛一樣。
    “喂,快走吧,沒搭到這班車的話,下一班還要等很久耶。”
    “啊,唔……嗯。”
    我跟警員點了個頭之後,就跟逃過來的她一同往車站方向跑走。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懂,總之久留無益。
    買完票、通過剪票口之後,我們偷偷地看向公車站那邊。
    “行得通嗎……?警察要是追上來,你會配合我剛剛的說法吧?”
    “我、我……”她緊緊捏著車票,從我臉上轉開視線:“我又沒開口要你幫忙!”
    “好啊,那我把警察叫回來。說謊畢竟不太好嘛。”她紅著臉說不出話來,不停地拍打我的背。
    “以後要離家出走就去父母猜想不到的地方啦!”
    “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結果搞得好像是我雞婆一樣。我該不會……被討厭了吧?明明幫了她一把耶!
    她強忍住怒氣,還白了我一眼,然後往連接下行路線的月台樓梯走去。和我反方向――這讓我有點放心,又有點惋惜。
    就在這時,站內開始播放下行電車已經到站的音樂,很耳熟的曲子――是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啊……”
    腦袋裏的燈泡突然亮了一下,我想起來了!我想起她是誰了。沒錯,剛剛不是說她姓羽澤嗎?
    “羽澤……真舞?”
    剛踏下第二個階梯的她嚇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白皙的肌膚上添了紅暈,雙眸就像雷陣雨前烏雲密布的天空一般。
    難怪我記得在哪見過她,原來是在CD封麵上看過啊!在電視上也看過。她就是十二歲便於東歐的國際鋼琴大賽中獲得優勝,同時也是史上最年輕的優勝者,初試啼聲就獲得滿堂彩的天才少女鋼琴家――羽澤真舞。兩年半之間發了好幾張CD,十五歲的時候卻突然從樂壇消聲匿跡的謎樣人物。
    而今――這謎樣的人物卻在我眼前――一臉快出哭來的表情,緊握著樓梯扶手。
    “……你認識……我……?”
    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被平交道的雜音掩蓋,我仍微微點了點頭。我不但認識她,甚至連她發行過的所有曲目都想起來了。
    “認識啊。因為你的CD我全部都有,而且……”
    “忘了吧!”
    “嗄?”
    “全都、忘掉吧!”
    本想跟她說點什麼,卻隻見她在樓梯上奔跑、一頭栗色的長發翻飛。這時平交道柵欄放下的“當當當當”聲傳了過來,我一時之間在原地呆立了一會。
    “――喂!”
    一旁突然響起人聲。我轉頭一看,才發現對麵月台上有個白色的人影。我們的目光交會,她――羽澤真舞揮動的手用力拋了個東西過來。
    一個紅色的物體飛越鐵軌,我正想伸手去接,它卻正中我的手腕,滾落到腳邊。那是可口可樂的罐子。
    電車駛入我倆之間。
    電車吞下她關上車門離去之後,月台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在柏油路上滾動的可樂罐就在快滾進鐵軌前,被我撿了起來。還是冰的,大概是在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的……她該不會打算把這當作謝禮吧?
    羽澤真舞。
    我聽過她所有的CD……當然不是我自己買的,是人家送給我家那個音樂評論家老爸的公關品。父親的收藏每個月都會增加幾百張,但就隻有她的作品讓我百聽不厭,甚至連曲目順序都印象深刻。我喜歡在那無機物般清澈平穩的旋律中,尋找她不經意透露出的溫暖脈動。
    我終於想起她在垃圾場裏彈奏的曲子,那首曲子應該沒收錄在CD裏吧?如果曾在CD裏聽過,我一定會記得。
    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呢……?
    明明不曾彈奏讓人如此傷感的曲子啊。
    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全都、忘掉吧!’
    我拿著可樂,在長椅上坐了下來。上行電車到站前,那首奇妙的鋼琴協奏曲和她的聲音,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
    這就是發生在我上高中前那個春假的――不可思議的偶然。
    回到家後,我不斷重複播放收錄在羽澤真舞專輯裏的《小星星變奏曲》,邊聽邊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不禁有點懷疑這一切該不會都是夢吧?因為廢棄物不可能隨著鋼琴共鳴,更不可能發出管弦樂音啊?
    能證明一切的一切都真實發生過的唯一證據――她給我(?)的可樂,就在我拉開拉環的瞬間整個爆開噴了我一身。果然不能投擲或是搖晃碳酸飲料啊!用抹布擦幹地板後,似乎就連僅存的一點現實感都消失了。
    就算她沒要我忘記這一切,我也會忘記吧?因為我的現實生活很忙,就連兩天前作的夢都不記得了。
    這時候的我,當然也不曾想過會在那樣的情況下和真舞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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