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9、現實和夢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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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元年六月,也就是膠西王起兵作亂的那個月,景帝得到消息,在宮中設宴款待重臣。在宴會上,他將自己最看重的兒子正式介紹給在座的臂膀心腹,這可以算是劉叔在大漢朝的朝堂上第一次鄭重地亮相。
被景帝寄以殷殷希望的劉叔在經過景帝長達五年的帝王培訓之後變得非常能唬人——他本來就演技精湛,再加上五年時間的雕琢,自然,當天晚上是全無懸念地征服全場:穩重大方、談吐有度、姿容姣美、舉止優雅,這時候的劉叔全無宅男陋習,表現得完美無缺,簡直就像一隻剛剛展翅的鳳凰!
景帝剛為此而暗自得意,就看見自家的鳳凰朝自己眨了眨眼睛。這時候宴會已經快要結束了,重頭戲演完了,他也不介意叫兒子休息休息,就使人去把他請了過來。
“怎麼回事,榮兒?”他問得很溫柔。
劉叔答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為何,明明不緊張,卻在不知不覺間流了一身的汗。兒子的身體有些發軟,父皇你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我是不是生病了?”
景帝忙抬手來摸他的額頭。摸了一會兒,覺得心裏沒底,又把他摟到自己身邊,捧著他的腦袋貼上自己的額頭。
“額上沒有發熱呢……”景帝低聲道,想了想,又囑咐他:“你還是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這裏有父皇,父皇事畢了就去看你。”
劉叔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樣可以避免接下來自己因身體不適而表現失常,就點了點頭,向景帝表示了謝意,悄悄地離開了。
在半路上,他遇到了劉彘。
劉彘把自己藏在樹木投下的陰影裏,出神地凝視著巍峨壯美的未央宮。在夜色中,這座宮殿輝煌明亮,宛若仙宮。而景帝舉辦的宮宴現在正在那裏進行著。
不知為什麼,看到他望著未央宮發呆的模樣,劉叔停下了腳步。
他俯身問劉彘:“你在這裏幹什麼?”
劉彘轉過頭,發現是他,立即站了起來。
劉叔發現,僅僅隻是在這樣一個短暫的瞬間,他臉上的迷茫表情就不見了,他昂首直視著劉叔,又變成了平時那種帶點兒倔強又帶點兒不服氣的模樣。
“你在這裏幹什麼?”
劉叔又問了一遍。
劉彘撇過頭去,冷聲道:“不要你管。”
劉叔被他氣笑了:“你就是歸我管!坐在這裏做什麼?跟我走!”
劉彘撇了撇嘴,不高興地問:“去哪兒?”
嘴巴雖問,那腳卻是毫不遲疑地跟了上來。
劉叔沒有回答他。
他叫上劉彘,隻是因為劉彘那時候看起來很孤單。至於叫上他以後準備拿他怎麼辦,劉叔還沒有仔細想。事實上,因為身體不適的緣故,他也不打算仔細想了!還能怎麼辦?到了地方,自己去休息,他感到無趣自然就會走了唄!至於他走了還會不會感到孤單,這種事劉叔覺得自己管不著——他並不是個溫柔細膩的人,眼前的事情還能伸手管管,售後啊跟進啊回訪啊什麼的那就完全不耐煩了……
劉叔就這樣一路沉默著把劉彘帶回到自己的居所。
五年來,他的居所裏很換了幾批人。一開始被換下的是那些來曆不明的人,然後就是相貌醜陋的人,再然後是相貌平凡的人,最後是相貌清秀的人,到了現在,能留在這居所內的不是俊美無儔的太監就是姿容絕色的宮女——劉叔對這樣的安排感到非常莫名其妙。沒事他就愛琢磨這事兒。然而,為了徹徹底底地不露破綻,五年來他沒事兒的時候實在很少,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琢磨出個原因來。
劉彘跟著他一路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屋子神仙似的人物。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很微妙。
劉叔對此無知無覺——他本來就身上發軟,冒了一身虛汗,一路走回來,簡直乏透了!因而一回來就直奔床榻。這就導致劉彘把目光從他那一屋子妖童媛女的臉上移開,一眼就看見他站在床榻邊毫不遲疑地寬衣解帶!他頓時就驚了,大聲喝道:“你幹什麼?!”
不得不承認:一向自詡沉穩大方的他,此刻聲音有些變調。
劉叔覺得很奇怪:“你沒看出來?我準備睡覺。”
他的聲音顯得比平時軟糯,這大概是因為他在之前的宮宴上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劉彘注意到這細微的變化,不知怎麼的,心髒突然少跳一拍。不過馬上他就強自鎮定地道:“你把我叫來做什麼?”
“玩兒!”
“什麼?”
話沒說完,劉叔已經在掀開絲被上床睡了。
劉彘有些無措地站了一會兒,見他沒有睜開眼睛的趨勢,就隻好滿頭霧水地退到了屏風外麵。在外麵,劉叔用慣了的大太監四友正用一套他完全不理解的手勢同殿內的其他太監宮女們進行著無聲的交流。很快,除了四友所有人都退下了。劉彘用意義不明的目光審視著四友,良久才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四友把他請到遠離屏風的地方,恭敬地輕聲道:“殿下喜靜,平日裏不願聽見奴婢們的聲音。”
劉彘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不由就想了解得更加詳細一些,因而追問道:“哦?為什麼?”
四友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道:“也許是怕奴婢們驚擾了他看書吧。”
劉彘對此更有興趣了,道:“他回到這裏還天天看書?”
四友肯定地說:“看的。殿下看書愛不釋手,常常熬到深夜呢!”
劉彘不由對劉榮產生了一點兒敬佩之情。
應該說自己的這位兄長果然是值得父皇的看重的嗎?劉彘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估了他……“劉彘完全不比劉榮差多少”這樣一類的想法隻有他自己、他阿娘和他舅舅三個人堅信不疑,而劉榮的優秀卻人所共睹,劉彘想:也許自己並不是自信,而是自大?想到這裏,他感到非常失落……
其實今天他的心情本來就不好。
今天下學後,他敏銳地感覺到阿娘的情緒有些不同尋常。當然,一般是人看不出來的——在一般人眼裏,他阿娘大概永遠都是一副溫和微笑的柔順模樣,然而劉彘知道不是那樣。阿娘心裏有愛有恨,而且還有熊熊的野心。他能感覺出就在今天,這種野心蠢蠢欲動、勃發旺盛了起來。
因為什麼事情呢?
他不知道。
她從來不告訴他。
劉彘不知道自己是該為此而生氣還是該為此而鬆一口氣。他隻知道,他並不喜歡這樣的阿娘。
想要什麼,他自己就會去爭取;要她衝鋒陷陣,那自己又算什麼呢?
他覺得自己被小看了。這個小看他的人正是最應該清楚他實力的阿娘。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說——她隱瞞他的話,他就很難為此而進行辯解。何況他還無法辯解……
要辯解什麼呢?
說什麼“有實力隻是不屑爭鬥”一類的話,隻會徒惹人笑話;況且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話。他隻是還沒有拿定主意——拿定主意要不要去爭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因為眼下看來劉榮的地位實在是太穩固了!而且劉榮待他並沒有什麼可供指責的地方!貿貿然跳出來隻會讓天下人嘲笑,本能的,劉彘覺得這並不是好時機。
可是,就在今天,阿娘似乎已經有了行動。
劉彘的胸口因此而感到悶悶的。突然之間,他不想再看見阿娘,不想再看見她殿裏的那些人,也不想再回她為自己布置的那個居所,於是他裝作早早睡下,實際上找了個機會一個人跑了出來。
在這個初夏的夜晚裏,這個皇宮顯得很大、很大。
星星們好像還在過冬天,全都被凍得無精打采的,高高地縮在很遠很遠的天上。
都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所以天上和人間連季節也不一樣嗎?
好像就是如此。因為在這個晚上,連月亮也沒什麼光彩。劉彘就這樣在皇宮中徘徊。有幾次,他已經被侍衛們發現了,然而,隻要讓他們看清自己的臉,這些人就會對他視而不見——如果不是他們離去時有行禮,劉彘簡直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幽魂……
真是好用的一張臉啊……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厭惡感。
如果不身在皇宮,那麼自己現在在幹什麼呢?
在無意識地走到未央宮之前,他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把他從思考中喚醒的人是劉榮。
他一醒來就看見劉榮擔憂的臉——那種擔憂不多不少,顯得非常真實。有一瞬間劉彘想:要是他的關心能夠多一點或者少一點該有多好啊!多一點,就顯得矯情;少一點,就顯得虛偽——如果這樣,自己也許就不需要如此煩惱了!所以,他馬上就昂著頭和他頂上了!
然而,這種不需要思考身體就會不由自主跟著他走的事情又算怎麼回事呢?
劉彘認為自己肯定是生病了。
是的。
尤其是在看到他在自己麵前坦然地寬衣解帶的時候,他堅持認為:自己肯定是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