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八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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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老友走了進來,一臉驚詫。
我說:“沒事,我已經好了。”
他們說:“你父親來了。”
我挺直身子。
父親進來,帶來一陣冷空氣。仿佛冬風從打碎了的窗玻璃裏灌注進整個房間,肢解我的體溫。
象掀天巨浪直撲過來,我瞬間呼吸困難。
三個朋友象貼在牆麵的三張淡化成透明的枯葉,難得的靦腆而笑。
父親說:“我想單獨和他聊聊。”
於是房間裏隻剩了我們父子,三個朋友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心裏有一點東西倔強得象一角斑駁的礁石,悄悄的挺出海麵,在海浪中微微顫抖,但是逐漸穩定。
父親不是來和我“聊聊”的,沒有令我失望,他一如既往的隻是來宣布他的決定的,簡稱命令。
“一、禁止和這些烏煙瘴氣的所謂朋友來往。二、情情愛愛的這些混帳東西必須堅決拋開。三、要不就戒煙,要不就退學。”
我已經承認自己是父親一生中最大的恥辱,可是父親並不認可我的認罪態度,幻想中可以以哪吒剔骨還父的案例重演一下,也一直未遂,我憎恨自己的懦弱。
我輕輕呼吸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呼吸,理論上我應該一直屏住呼吸聆聽訓話的。
我第一次堅決的說:“那我退學好了,我不戒煙。也不可能不和朋友來往。”
我隱去了情愛之類的東西,那既是我的傷口,也是我的恥辱,至少他這樣認為。
父親的目光鬥然厲如刀鋒,他震驚了一秒鍾。
如同他一貫對我的評語,他看到了一個挑戰風車的唐吉柯德或擋車的憤怒螳螂。
他居然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他說:“你是成年人了,你的問題你應該自己解決,如果你下了決心,我也應該尊重你的意見,那你就馬上和你的老師聯係吧!”
母親很不巧的出現了,喝斥我:“你怎麼這麼頂撞你父親?他為了你的事,昨晚一直沒休息好。”
我心裏一酸,眼眶一熱,瞬間又倔強地咬緊了牙,二攻一,我已經習慣了。我歪過頭望著窗外的天空,白雲蒼狗,人生匆匆,我和你們,都隻是過客,我再次古怪地微笑了。
我的不幸,是每走一步,都比常人更艱難,因為我的父母要我從小對自己負責,負全世界人的責,所有的不幸和不順,似乎都是我的過錯。當然,即使這些,他們也不會承認,因為他們都是完美的人,按他們的想象,是我一直誤解了他們。
我似乎生來就是一個罪人。
我大腦裏忽然閃出一段我的記憶,象臨刑前的烈士遙望延安,我的神思開始悠然。
從成都到昆明,我和母親去見父親,穿過月台,白氣蒸騰,汽笛已響,火車蠢蠢欲動,母親急了,俯身背起我,一路急跑,飛奔過地下通道,我在她背上又叫又鬧,她不得不放下我,我憤怒的對她說:“你害我!”沒等她反應過來,我扭頭跑回,母親急得直叫:“你跑哪裏去?”四周人群驚愕圍觀,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振振有詞:“外婆說過,自己的路自己走!”我跑到她“盜竊”過我的那一段路程起點,從頭再來,一步步努力趕上她。母親惱怒,四周掌聲雷鳴,滿足了我幼小的虛榮心。望著四周欣賞我的笑臉堆,她不知所措的矜持,緊繃的臉終於鬆弛。
那年,我5歲。
在雲南,父母雙職工,我要不就被鎖在小小鬥室,房間裏唯有滿滿積書;要不就在大我一頭的異常團結的本地孩子群中磨礪意誌和戰鬥力,平均每天三四次打架,一年拋去關禁閉的日子,基本上有二百天處於鬥毆狀態,戰勝率從零逐漸增加到了3%。這種日子,我過了八年,驗證了“要想打人,先學挨打”,我的挨打能力很強,可謂基本功紮實,所以攻擊力和爆發力偏強,副作用是基本沒有什麼敵友概念,身邊都成了教練群和陪教群。由於我的
家基本處於搬遷狀態,學校也隨之變來變去,累計呆過17所學校和搬過9次家,所以我沒什麼家的概念和母校的概念,呆過的地方在腦裏堆積成冊,都成了記憶的精神鴉片。
懷念起這些痛苦的曆史我可以淚如泉湧到大禹不得不複活或諾亞方舟不得不出現為止,隻是越自我同情越覺得我的樣子象祥林嫂,父親見不得眼淚,於是我5歲後基本戒了淚,至於打架,有一句家訓成了我的十年之痛“無論你在外打了人還是挨了打,隻要家裏發現了,你一定會被罰挨打。”
根據這句理論,為了避免家庭懲罰,要不我就會被設計成隱身人,要不我就會被設計成謊話王。超越極限的情況也有,那就是在外一定要百戰百勝,成為戰神,要不我就要學會對抗家庭這條規則。這條規則不僅僅包含了暴力,也包含了母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眼淚和父親的“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才會遇上你這個災星”的歎息。冰火交織、冷熱夾攻,我成了秦始皇丹爐裏的仙丹。秦始皇除了煉丹還酷愛焚書沒收兵器,我在書室裏為了對抗寂寞練就的愛書之趣和為了穩定強大練就的“孩子頭”個性成了父親心目中完美雕塑的兩處敗筆,父親為了合乎自己“嚴君”的品牌,焚燒了我所有的藏書,拆散了我所有的組織。於是我成了完美的人,我成了一個充滿謊言的好漢,強烈希望自己無限強大和毫無原則的與人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