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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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一貫沉默的聽我說完,很肯定的說:是騙子,你理他幹嘛?
我有些不服,說:他騙了我什麼?連茶也沒有騙到?
小馬轉頭問小龍:你算清楚,剛才是不是多倒了碗茶?
小龍莫名其妙的搖搖頭。說:你們肯定是見鬼了。
小馬攤攤手,對我說:聽見沒?你確實見鬼了。
我分析說:如果是騙子,他能從我這裏騙到什麼?錢?
小馬說:先和你套近乎,再從你家裏做文章。
我說:假設小龍沒有參與這騙局,那他為什麼矢口否認那杯茶?
小馬說:那理由就多了,小龍記錯了。少算了一杯的茶錢,他父母當然會給他顏色看,他就算記得,也隻能否認。
我說:那其他茶客為什麼配合他?
小馬說:因為他是茶倌,人家和他關係比和你更熟。
我不信,說:萬一我真被騙了錢呢?
小馬說:我是那些茶客,也會說沒有看見道士的。誰腦袋裏長乒乓替你作證人,得罪社會上的騙子?
“腦袋裏長乒乓”是四川土話,形容一個人變傻了的意思。
我說:你是說人情淡漠?人家以為我被騙了,一旦為我作證,怕騙子後來報複,所以不敢承認事實?
小馬點頭。
我說:那道士從我這裏得到了什麼?
小馬說:一杯茶啊?
我問:那誰虧了?
小馬說:小龍的父母啊?
我說:就為了一杯茶來騙我?
小馬不耐煩了,說:這種人多了,比如你在餐廳吃飯,隔壁一桌一個人過來和你稱兄道弟,一起吃,還給你點些酒水好煙什麼的,完了就溜,你結帳時發現需要把他的也一起結了,一算是筆巨款,餐廳看你們那麼熟,以為是一起來的,以為你替那桌結帳,你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這樣就騙了你一頓飯,可能還有很多好煙好酒,提著逃了。
我說:我知道這種騙局例子,可是別人騙巨款,他騙一杯茶?
小馬哼一聲說:騙一杯水的都有,何況茶?
我懷疑的說:為了一杯茶,這地方他以後都不能來了?他不是損失大了?
小馬說:什麼損失,你不要用自己的觀點來衡量別人,這地方對你說是仙景,對他來說,隻是個騙水騙錢的地方。他以為你不會天天來呀!
我說:如果我不甘心,要天天來呢?或者本來我就是天天來呢?
小馬有著比十四好得多的耐心,很認真的想了想,說:你會不會為了一元錢的茶和他這種老頭計較,你會不會把他扭送派出所?再說,你說他騙茶,人家老板都不承認,誰是證人?損失的也不是你呀?
我懷疑的問:你是大學生,他有這麼高的分析推理能力?
小馬笑了,說:這種人的實戰經驗可以當教授了,帶博士都綽綽有餘。
我歎息說:殺雞用牛刀,這麼聰明為什麼不用到正途上?為了一杯茶,考慮那麼多,為什麼不直接替人算命?來得還多些?而且更輕鬆?
小馬想了想,說:也有道理,你的意思是,如果他是騙子,一定還有更大的陰謀?
我點點頭。說:是什麼陰謀?
小馬無言以對。
我說:一個大陰謀,為什麼要露出這麼多破綻?要我警覺。
小馬笑說:按你的邏輯,他是故意露出破綻的?
我說:他想要我幹什麼?
小馬說:也許他是不想要你幹什麼呢?恐嚇你,施加壓力。
我說:那必須建立在他非常清楚我的性格的基礎上。如果不熟悉,他為什麼會針對我下手?會根據我的習慣來設定方案?萬一我是越遇到恐嚇越想冒險的人呢,他不就失策了?
小馬說:也許他就是想要你冒險。
我問:要我冒什麼險?
小馬無言。
我有點佩服小馬這個人了,明知隻是推測還肯應和下去,不露絲毫煩躁之氣。換個人肯定會說:無聊,不要再說下去了。
我笑了笑,說:所有的疑點隻有一個人可以解釋。
小馬也笑:那個道士本人?
我盯著他,說:是你。
小馬臉紅了,是被人錯怪的那種紅,他的目光不自然的低垂下去,又抗爭的抬起眼,笑說:是我設計的?
我笑笑,說:要是我發生什麼,隻能是你幹的。因為你最熟悉我,你知道今天在這裏見我,你知道我的性格,就算不知道,通過那道士的試探,隻有你才知道我下一步的反應。
小馬笑說:那我能得到什麼?
我說:你隻要在我旁邊,就知道自己能得到什麼,如果什麼也得不到,你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因為我最不容易懷疑你。
小馬鼓掌說:了不起!
我微笑說:什麼了不起?
小馬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傑出,因為你沒有朋友,也沒有女朋友,你誰也不信。
我說:你也了不起,什麼都知道。
我盯著他說:如果我有什麼意外,隻有你能出賣我,我會找你。
小馬有幾分悚然,凝視我的眼睛說:我知道了,你現在的樣子就象魔,很象。
我笑說:真的?
小馬說:真的,你剛才好象耳朵變尖了,牙齒也變尖了,眼睛很黑。
我說:我本來就是黃種人,眼睛黑是正常的。
小馬說:是幽深的那種黑。
我說:象古井?
小馬說:象大海裏的漩渦。
我們一起大笑。我拍拍他的肩,說:演得真好!
我覺得自己的心情變了,變得很平靜,平靜得象童年,最奇怪的是心胸也變了,變得很舒適,象一場風暴席卷過城市,隻剩下一片沙漠。原來是死一般的孤寂,冰一般的苦痛,現在有炙熱的太陽從天地相接處緩緩湧起。
小馬說:那你看不看那本書?
我說:你猜?
小馬笑說:要去看。
我搖搖頭說:我不看。
如果那道士代表虛幻,小馬代表現實,我寧願相信虛幻。
如果宇宙是自然,生活是社會,我寧願相信自然。
如果過去是現實,將來是浪漫,我寧願相信浪漫。
小馬問:老大,你是孤家寡人,那我的作用是什麼?
我說:你在旁邊欣賞一下怎麼樣?
小馬說:哦?你準備幹什麼?
我說:我要讓我的身邊圍聚人群。
小馬說:讓這個茶館爆滿?
我嘿嘿笑說:讓青天能覆蓋的地方,都做我的茶館。
小馬沉默。
我說:說真話沒人相信,告訴別人事實沒人感激,好心保護別人沒人認可。我真蠢!
小馬說:全世界象這樣的人多得很。
我說:所以我要來告訴大家,什麼是對錯。
小馬說:雖然我不知道你說什麼,但是我都支持;雖然也許你會失敗,不過我還是支持!
我笑了。問:你的理想是什麼?我先害你。
小馬說:除了幫你實現理想,我也想有錢。
我笑,說:我會讓你有錢。但你要先幫我。
小馬說:怎麼幫?
我說:我準備敗一次,醉一次。
小馬駭然說:你從來沒敗過?沒醉過?
我說:是。
小馬說:那你之前不是很偉大,怎麼我沒聽過?除了學校那些活動,和偶爾你的戀愛史。
我說:我就是放棄了成功的機會。
小馬說:哪次?
我回答:無數次。還有,我的曆史你不知道。現在我也不會告訴你。
小馬不以為然,說:那每個失敗的人豈不是都自己放棄了自己成功的機會?
我微笑,說:對,但是他們不知道怎麼成功。
小馬說:老大你知道?
我說: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小馬說:是受那個老道士的啟發?
我說:不是。是我痛醒了。
小馬說:找到宿命了?你的宿命是什麼?
我笑:是玩。
小馬又默默點頭。
我有些奇怪,說:你聽得懂我的話?
小馬很幹脆的說:聽不懂,但是以後也許會明白的,我離你最近,應該最先聽懂你說的。
我說:謝謝。為了報答你,我先害你。
小馬嘿嘿一笑,說:象西方神話天方夜譚裏那個魔鬼嗎?
我想了想,說:有點象。
小馬同意。
茶倌小龍那天一直離我們很遠,他的眼神告訴我:這個人為了一杯莫須有的茶,自己發瘋了,而且把朋友帶瘋了,說了一下午的瘋話。
我決定先找醉一次的機會。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弄醉自己太難,因為自己始終孤獨。這使我想起,日本武士選擇自己剖腹,還要一個人在旁邊幫自己割首,那是多麼幸福的事!要是隻有一個人自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生命,而是最後的體驗和感受無人分享。
我喜歡打亂事情的次序,從尾到頭看,看書時從後往前看,讀書時把課本從最後一章自學,學到第一章。做事喜歡先做難的,再做容易的。吃飯時喜歡先吃飯,再吃菜。
我想做我自己。機會便來了。
中學老同學同學會。
那是個我從不參與的活動,參加那次後,我將畢生難忘。
大家關注著那些放大的熟悉麵容,看見衣冠楚楚的現在形象,忍俊不禁。象看見沐猴而冠,過家家一般。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我們選擇在二環路的一所當時頗為有名的火鍋樓。
那天是農曆七月半。俗稱“七月半,鬼亂竄”,意示鬼門關打開,鬼們集體出來過他們的春節了,隨便看看家人,找點野食。
這個傳說本來就有恐怖成分,我為自己想起這個傳說感到不祥,於是找自己中學鐵杆兄弟鍾嶽陽,邀他同去。嶽陽是個武林高手,中等個頭,象李連傑,都屬於那種英俊可愛型的,不過麵容象洋娃娃。據說尋常5、6個大漢奈何他不得。家出名門,傳說祖先是宋代名將楊再興,祖父一輩又曾是民國年間叱吒風雲的綠林英雄,皈依軍閥,參與中原大戰,嶽陽這一代,家傳絕技已經失傳,不得已拜在峨眉派門下,學嶽家槍法和散手,其師兄在中國武術界頗有名氣,時常見報。嶽陽從沒向我特別展示武功,單向我展示了一下平常自己練功的兵器,一杆百十斤重的鐵槍,一個鐵錘,令我悚然,遂甘拜下風。
嶽陽很憔悴的走出自家幽深的小院,沒有讓我進門的意思,開口第一句就是:同學會?我不去。
我說:可是我真想去,你陪我去?
嶽陽很愛笑,可這次沒有笑,隻是心事重重的說:你去你的,要有什麼凶險,我替你報仇。說罷轉身欲走。
我急了,說:你一定要陪我去。我非去不可。
嶽陽抬起眼認真看了我一眼,我才發現,這個一貫精神飽滿、氣定神閑、麵紅目潤的武林高手異樣的臉色蒼白、滿眼血絲。嶽陽垂頭想了一想,說:那好,你等等我。
我沒敢多問,兩人跌跌撞撞騎車衝向黑漆一般的世界,時間已無多。我忍不住問他:你不想問我為什麼一定要去?
嶽陽說:你既然非去不可,肯定有你的理由,我何必問?
我還是忍不住說:我是想大醉一次。
嶽陽說:哦,我也想,那我就不醉吧,監督你。
我欣慰的笑,黑暗中悄悄歎息,覺得有這樣的朋友,真好,實在是好。他連你的理由都不想知道,就主動站在你這邊。
不過,我應該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我認為。
我們披著寒氣進入那家火鍋店,暖氣噴麵,喧聲如潮,招朋引伴,敘舊議今。
一個齊耳發女生微笑著把碗油碟遞給我,說:喲,大人物來了。
我挺胸說:確實是大人物來了。
我覺得自己很蒼白,多年前我似乎不愧於這個稱號,現在有點戰戰兢兢,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寬容感,有的隻是感激不盡的恩寵感,人與人間,成績已經不是唯一的標準,大家在不同的命運中找到了自己自信,而今之聚,不過是對目前人對自己新的證明,我,成了一個過時的座標。打量四周,來的,幾乎都是今日的成功者,當年的成功者們,似乎隻有我一人到場。
我有些後悔,汗濕層衫。
嶽陽比我更受歡迎,他蒼白的臉頰有了幾分紅光,本來善飲的他由於和我有約在先,隻是淺呷慢抿,他的麵前卻滿滿擺了好幾杯酒。嶽陽不時將目光掃向我,暗中監督,我卻有些尷尬,尷尬得想狂笑,不想醉的人被人急勸,想醉的人無人上前。
我感覺到自己的被冷落。
最領風騷的是兩個人,一個當年成績極差,飽受欺壓屈辱,過早輟學,今天是個意氣風發的小老板,我與他沒有怨恨,憑對音樂的喜愛當年私交不錯,可是他今天如魚得水,據說酒席的錢大部來自他的捐助。他一改內向的性格,嘻嘻哈哈,左右逢源,勸酒行令,成了風雲人物;另一個曾經是我的好友,全班最帥的男生,而今更帥,如果說職介所羅老板比劉德華帥,那這個男生就等於年輕時候最佳狀態的羅老板。也象劉德華一樣,當年大家不習慣他的做作和歌技,是因為他的青澀,而今因為他的略為成熟,大家在期待重溫他的風格。
我搖搖頭,和一些稱不上好友的同學稱兄道弟,杯來酒往,對麵幾個女同學一起往我碗裏夾菜,偶爾我被拉住,女生問:你要什麼,怎麼什麼都不吃,光喝酒會醉的?
我笑笑說:鹽須(香菜)。
鹽須是種有著刺鼻清香的野菜,作為火鍋油碟調料,少量的鹽須可以調味,過量的鹽須和芥末一樣令人難受。其實我不喜歡那味兒,隻是喜歡那種野菜帶來的回憶。
我繼續和人碰杯。等回頭看碗,見碗裏幾乎全是鹽須,我那桌的鹽須全到了我碗裏。
我感謝她們的厚愛,是否因為今天的落寞或落魄,我的尊嚴禁止了自己去想。
我埋頭猛啖,有人驚呼:你怎麼盡吃鹽須?
我笑笑,不一會有幾碗熱騰騰的魚、雞、肝、腦到了我麵前,我點頭示謝。有人說:楊逍還是不會照顧自己?另外人玩笑著解釋說:他是大人物麼?
我分不出滋味,惟有微笑。
掌聲忽響,老板同學為大家引見焦點人物,我班班花。氣氛一下熱烈起來。
她是變了,又似沒變。恰似當年的青澀都轉化成了今天的冷豔,當年的風采卻依舊,歲月對她也許格外恩寵。我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正視過她,也許是她本就美麗,而我當時關注的,隻是自己的感受。
我埋下頭繼續,同桌那些女同學也沒動,更加熱情的為我夾菜遞飲料。男生紛紛上前敬酒,我驚訝的發現當年再怯弱的人如今也非常能言善辯,妙語如珠,在自己當年不敢擅闖的禁區圍牆上揮灑自如。
我的心裏一陣狂跳,當期待如期而至,自己好象隻能退避三舍。往事在目,狼狽不堪,不堪回首。我內心激烈鬥爭,終於在所有人都幾乎和她碰過杯後,我端起杯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