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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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春天,這些天來,北京城皇親國戚家裏、親貴大臣中間把一件奇事傳得沸沸揚揚。在六年前因遭遇丈夫突然去世,自己受傷難產三重打擊而一直昏迷不醒,隻剩一口氣的乾清宮二品淑儀富察•;芙蓉竟然毫無預兆地蘇醒了。
大家對此事都感到難以至信。六年來,芙蓉一直昏迷著,除了還喘著氣外,幾乎與死人沒有任何差別。好多人都放棄了她能醒過來的希望,總覺得說不定哪天,芙蓉躺在那裏,一口氣沒上來,就真正的死了。可她竟然在一天早上醒了,而且身體複原出奇的快,現在幾乎已徹底康複。她在六年前難產生下的兒子,布賽•;阿思海的遺腹子和倫泰整天跟在她身後,好奇得觀察這位自他記事以來就一直在“睡懶覺”的額娘。
令人驚訝的還有很多,自從芙蓉昏迷後,皇上曾幾次把她接入宮裏醫治,甚至還請了洋大夫來看,可所有大夫的診斷結果都是:沒希望。為此,皇上沒少生氣,把那幾個主治的禦醫挨個兒罵個遍。阿思海的遺腹子和倫泰的名字就是皇上禦賜的,漢語的意思是“威”。還親點了教養嬤嬤照顧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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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和煦暖風吹拂著十四貝勒府裏的柳樹,迎春花開遍花園,幾位福晉正坐在亭子裏閑聊喝茶。
十福晉又發福了許多,她好整以暇得拂了拂袖子,對幾位妯娌說:“最近的新鮮事你們都聽說了吧?哎,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一萬年’呀!都以為那芙蓉不會再醒了,誰知她就那麼醒了,還一點兒事都沒有,真的就像是睡了個長覺一樣。你們聽說了嗎,見過她的人回來說,她一點兒都沒變老,這六年過得就像是六天,還是那樣青春貌美。要我說,該不會是讓什麼妖孽附了體吧?”
“咳。弟妹,這話在這兒說說也就罷了,可別讓外人聽到。聽說皇上因為她醒了,高興得仰天大笑,好幾天上朝時都和顏悅色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賞給芙蓉的東西更是多不勝數,可見聖眷之隆。咱們可別說出什麼讓皇上生氣的話。芙蓉醒了,會比以前更受寵,她丈夫沒了,皇上更會厚待她。”九福晉溫婉得說。
“何止是不能讓皇上聽見十弟妹的話,就連咱們自己家的這幾位爺也都不能讓聽見,否則非和你急眼不可。”十四福晉完顏氏尖酸地說。
八福晉冷笑一聲說:“十四弟妹,你還真能忍。六年了,胤禵隻要在京裏,就幾乎天天去芙蓉家,春夏秋冬,風雨無阻,這些你恐怕比我們還清楚吧。聽說他去了就坐在床邊陪著她,跟她溫言細語的說話,有時一說就是一天。喂藥、翻身更是親曆親為,我還聽說——”
“八嫂,請別說了,十四嫂心裏怎麼會好過。”九福晉打斷她的話。
八福晉看了看完顏氏蒼白的麵容,心裏有些歉意。她剛才隻顧發泄對芙蓉的不滿,忘了別人的感受。自從芙蓉昏迷後,這幾個阿哥,包括她的丈夫胤禩都十分痛心,經常去探望她,盡管她毫無知覺,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好像不看看她就不能安心一樣。他們對芙蓉的兒子也是分外的好,和倫泰應該就算是在這幾個阿哥眼皮底下長大的。
“哼,九嫂,你也不用攔著八嫂,她說的那些事我又何嚐不清楚。”完顏氏淒然一笑說:“而且我比你們知道得還多呢!世上的人和事,無非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們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就是在皇上麵前,惹急了他也敢頂撞。可偏偏在那個妖精跟前兒,倒成了千古難遇的癡情溫柔漢了。自打那妖精昏過去,他就把芙蓉家當成了自己家,一天不去看一趟就死活不放心。要是被皇上派出去公幹,回京以後就先直奔那裏,路過我這兒,連馬都不下。直等看完了她才想起回來。現在那妖精又醒了,我們爺的心就更不會在這兒了,什麼嬌妻美妾,什麼兒女成群,加起來也抵不過那妖精醒來對他笑一笑。你們可知道,芙蓉醒來後,胤禵回來,自己一個人偷偷躲在書房裏喝酒,又哭又笑,還吟了一闋詞,我也記不清了,什麼‘夢醒芙蓉’、‘宋玉秋花相比瘦,賦情更苦似秋濃。’
我當時站在門外聽了,心裏才叫一個透心涼。如今,我這心也早死了。”
眾人聽了都為完顏氏感到難過,心下淒然,默默不語。良久,八福晉開口道:“十四弟一直是直來直去的性子,他這樣不顧別人的閑言碎語,一意孤行也不希奇。最讓我希奇的是咱們那個冷若冰霜的四哥。堂堂雍王爺,也是隔三差五地往她家跑。我聽說這幾年,為了這件事,那個他寵愛的年氏沒少傷心。前些天芙蓉醒了後,聽說雍親王在自家的佛堂裏跪了一天一夜,感謝佛祖,為芙蓉還願呢!哼,這對兒親兄弟,竟為了一個女人,都變成了癡人了,真真可笑。這男人們呀,不就是愛她長得比狐狸精還好看嗎!我就不信她還能永遠不老!”
妯娌幾個把這一天的時間都用在了討伐芙蓉這個“狐狸精”身上,幾個人逞口舌之快,發泄了一通,以平心中怨氣。其實,她們不知道,芙蓉自從醒來後,日子過得也不舒服。
仿佛隻是睡了一覺般,芙蓉醒來時,真的不敢相信冰兒說的,她已經昏迷了將近六年。“大夢方覺曉”,如果六年前發生的事真的隻是一場夢,那該有多好。
阿思海,真的再也無法見到你了嗎?再也觸摸不到你英俊的臉龐,再也感受不到你深情的擁抱,再也不能叫你一聲“阿思海”。芙蓉反反複複在心裏這樣問。
從六年前得知這一噩耗到現在,芙蓉始終沒有流過一滴淚,在外人眼裏,也許會覺得她無情。可隻有芙蓉自己知道,她是多麼絕望和悲痛。唯一的安慰和寄托,就是他唯一的骨血——六歲的和倫泰,那是她與阿思海曾經幸福、曾經相愛的鑒證。兒子是那麼健康聰穎,活潑可愛。隻有看到兒子時,芙蓉冰涼的心才會感到一絲溫暖。兒子總是眨著和丈夫如出一轍的大眼睛看著她,然後天真地問她許多問題,讓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傷悲。
醒來後,令芙蓉傷心的事又何止一件!生活對她來說,早已不複舊貌,最令她感到不可思議又傷痛的事是她的阿瑪額娘竟在那六年裏相繼去世了!雖然冰兒怕她傷心不願多說,但芙蓉可以猜到雙親早逝的原因多半是她。看到他們唯一的掌上明珠,一下遭受了那麼大的打擊,又長期昏迷不醒,與死人無異。年事已高的他們怎麼受得了。他們也非常喜歡阿思海這個女婿,對他的死因,二老大概可以猜出幾分,這就更促使他們悲憤不平,以至於先拋下還在昏迷的女兒,撒手人寰了。
“我在這裏,是個沒爹娘疼,沒丈夫愛的女人了。”芙蓉無數次哀傷地感歎。
芙蓉稍能下地走動時,就催著冰兒、齊管家陪著她去給父母和阿思海上墳。正趕上清明節,一行人坐車來到埋葬芙蓉親人的墳地。
站在阿思海墓前,親手擦拭了墓碑上的塵土,看到碑上刻著的阿思海的名字,芙蓉忍不住用手指隨著名字的筆劃描畫著。還是不能相信他真的就這麼走了。他的一言一笑在芙蓉的腦海裏,就像是在昨天。
“昨天,好像是昨天他還和我說話來著。”芙蓉麵色慘白,自言自語。
冰兒牽著和倫泰的小手,與自己的丈夫對視一下,擔心地說:“小姐,姑爺生前那麼疼您,您一定要為了他保重自己呀,再說還有小少爺呢!六年了,他從懂事起就總問奴婢,為什麼額娘不理他,總是睡覺。現在老天有眼,您醒了,從此以後好好守著小少爺,好好過日子,姑爺和老爺夫人在天上看見了也歡喜呀!”說著,就忍不住流下淚來。這六年,冰兒與丈夫帶著家裏的下人全心全意照顧人事不醒的芙蓉和幼小的少爺,中間還經曆了老爺夫人辭世這樣的悲痛,如今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阿思海,你不是說要永遠都做我的翅膀嗎?你說話不算數。沒有你,我就像是折翼的鳥一樣,什麼也做不了,哪裏也去不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就在原地不動,等著你來找我好不好。”仿佛不曾聽到冰兒的話,芙蓉仍在對著墓碑說話。她溫柔地傾訴著,就像在她麵前的不是冰冷的墓碑,而是阿思海。
“走了這麼久,你不想我嗎?那天你走時,不是說一定會回來嗎?兒子都這麼大了,你怎麼也不回來看看我們?你的武藝那麼好,我還想讓你好好教教他呢!”芙蓉這麼不停地說著,小和倫泰越聽越糊塗,雖然還不太明白什麼是“死”,但他能隱約知道阿瑪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可聽額娘的口吻,好像阿瑪還會回來一樣。
“額娘,冰兒說我阿瑪死了,不會回來了,可你怎麼還說要等他回來呀?”和倫泰忍不住大聲問。
“不,兒子,額娘心裏一直都覺得你阿瑪沒死,說不定有一天,他突然就回來了。”芙蓉居然笑了,冰兒和齊管家看到這情形更加擔憂了。
“他死了。”一個沉鬱的男聲在他們背後響起。芙蓉驚回頭看,一襲藍緞提花長衫,腰係黃帶,氣勢威儀,眼神湛然——雍親王。
“你,你不要這樣說,我不想聽。”芙蓉咬緊嘴唇看著胤禛說。
“我不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清醒。”胤禛眼光中掠過一抹溫柔,語氣卻依舊嚴厲:“前些日子你剛醒,身子還虛,我去看你時有些話不好說,現在你也該真正清醒清醒了。阿思海,你的丈夫死了。他在塞外被害後,胤禵曾親眼看到他的遺體。遺體從塞外運回時,我親自安排了喪葬之事,這些難道還不能讓你麵對現實,相信他已去世六年了嗎?”
芙蓉眼神空洞地望著他,不想聽到那些話。冰兒急著說:“王爺,您別說了,太、太殘忍了。”齊管家一拉冰兒說:“冰兒,王爺這麼做是對的,難道你想看著福晉永遠自欺欺人地活在幻想中嗎?”在芙蓉昏迷的六年裏,雍親王和十四貝勒一樣,早成了她府裏的常客,隔三差五地來看芙蓉與和倫泰,所以府裏一眾下人都對他有了親近之感,冰兒和齊管家在王爺麵前說話時也早已沒有太多的懼怕。在他們心裏,這令人受煎熬的六年,是雍王爺、十四爺和其他幾位阿哥陪他們共同渡過的。尤其是王爺和十四爺,他倆對芙蓉多年如一日的執著,對和倫泰的愛護更讓他們覺得感動。
齊管家帶著冰兒和倫泰走到較遠處,留下芙蓉和王爺單獨說會兒話。他們麵對麵站著,胤禛凝視芙蓉,而芙蓉也默默不語,想著剛才胤禛和齊管家說的話。
“我聽說你從六年前的那天到現在從來沒哭過,是不是?”胤禛抿抿嘴唇,看到芙蓉嬌怯的站在對麵,長年的昏迷使她更加削瘦單薄,仿佛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跑。他真的很想把她緊緊擁入懷中,揉進自己的胸膛,好好的疼愛她。可是不行,她一定會拒絕的。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當務之急是先讓她清醒過來,於是他狠狠心繼續說:“你是沒有眼淚,還是不相信他死了,所以不哭?”
“我,我不能相信。他那麼好,那麼愛我,不會丟下我的。”芙蓉輕聲回答,回身望向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