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鬆子落,嚴霜打奈何  第三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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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台樓閣,錦繡華服,碧藍的池水,青蔥的樹木,以及白鴿劃過天空時悠長的鴿哨聲,年少時的圖畫已經模糊,隻有侍女身上那各色的花粉味,隨著四季的變遷,不厭其煩地輪換著從埋葬的最底層翻出記憶的輪廓。
    “你居然記得三歲前的事情?”蕭曉雲詫異的看著齊文:“我從沒聽阿武說過這些。”
    “阿武那個時候在外公家。”齊文低頭慘笑,“你不知道吧:我的母親,其實施裴家的四小姐,與老爺是表兄妹。”
    蕭曉雲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齊文,過了一會才問:“這些事情裴大哥知道麼?”
    “你覺得他會不知道麼?”齊文頭都沒抬:“蕭曉雲,少爺他,是裴家唯一的繼承人啊!”
    裴家的家譜蕭曉雲有聽說過,裴行儼是獨子,姐妹甚多卻沒有兄弟。因此嫡係的繼承人隻有裴行儼一個,數十萬的裴家軍,諾大的裴家家業,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有很多個夜晚,她會不自覺地在燈火燭影中看著裴行儼出神:認真的男人總是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蕭曉雲一邊著迷的看著他的側影一邊歎息:如果有一個兄弟,或許他就不會這麼辛苦。
    裴行儼,戰場上的“萬人敵”,從十五歲開始在軍隊裏摸爬滾打,在刀槍棍棒中成長的男人,他是裴家唯一的繼承人,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可是齊文的話裏,似乎有著其他的意思。蕭曉雲細細的思量著他的話語:“除了裴家軍,除了將軍的名號,裴家……還有其他的產業麼?”
    齊文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睛裏是毫不掩飾的讚歎:“難怪阿武都能被你騙的團團轉,的確不是一般的聰明。”
    這話怎麼聽都覺得別扭,蕭曉雲也不辯解,隻淡淡的說:“齊文,裴家的產業跟我無關。你若是覺得家產錢財這種東西就能激的我失了分寸,那我也隻能說:跟你弟弟相比,你的確差的太遠了!”
    這下戳到了他的痛處,齊文氣的渾身發抖:“蕭曉雲,你以為自己你是什麼人?我不過好心指給你一條路,聽不聽在你,又何必挖苦人。”
    “指路?”蕭曉雲豎起一個指頭搖了搖,嘴裏嘖嘖有聲:“好啊,你來告訴我,我一不吃裴家的飯,二不穿裴家的衣,靠得是手裏這副弓箭,憑的是腦袋裏這些主意。他們家就算坐擁天下富甲四方,難道就能斷了我的生路。”她笑得冷傲:“就算想要我的命,至少也要先掂掂分量吧。”弓馬步刀搶,五個營隊伍萬人,裴家軍的一半精兵,可是都掌握在她的手中。
    齊文反而笑起來:“蕭曉雲,你手裏的五萬精兵固然重要,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言草,她也不比你差到哪裏去。”
    齊言草……裴行儼的夫人?蕭曉雲眨了眨眼睛,臉上的神色慢慢嚴肅起來,身體慢慢的向後靠:那個女子,在過人的美貌之下隱藏著普通女子所沒有的睿智,在溫婉的背後,有著並不輸於自己的堅持。
    
    蕭曉雲記得兩人剛見麵時,那個女子穿著鵝黃色的衣裙,扶著丫環的手,慢慢從八麵錦緞玲瓏凳上起身,娥娜翩躚如嫡仙下凡,行禮時微微抬頭對著他們輕笑,手裏的團扇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淡掃的峨嵋,剪水的雙瞳,以及白璧無瑕的額頭。就是這半遮半掩的俏臉,嬌豔的讓她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裴行儼執了她的手介紹說:“這是言草。”
    陽光耀眼的幾乎把人晃花,那女子的花容月貌比陽光還要刺眼,刺得蕭曉雲連笑都扯不出來,除了低頭拜倒,再無他法:“下官見過夫人。”
    那個女子聲音低低的笑了兩聲,不同於朱玉鳳的嬌憨,帶著陳年紅酒的香醇,不可抑製的侵到心底:“弟妹快起,妯娌之間何必多禮。”
    一個久居深閨,相夫教子的大家閨秀,如何能夠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便知道自己的來曆!
    
    那天晚上蕭曉雲狠狠的把自己的手從裴行儼掌中抽了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裴行儼不明白她的怒氣從何而來,有些莫明其妙:“你怎麼突然氣成這樣?”
    蕭曉雲咬牙看著那個一臉無辜的男人,滿腔憤怒化成了委屈,倒在一旁的椅子上:“我果然是個白癡!”30多歲的男人,在這個年代早已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她居然忘了這一點,像個白癡一樣陷了進來。
    裴行儼從背後摟住她的肩,溫暖的氣息慢慢將她包住:“你不喜歡言草麼?”他摸索著握住她的手:“姑媽去世的早,她從小就在我家寄養長大。我祖父憐惜她雙親早逝,幼小孤單,因此作主讓我娶她,。”他安慰的撫著她的手背:“言草所要的,不過是一個保她衣食無憂的家庭,一個養老送終的孩子而已。你又何必與她計較。”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她就在熟悉的溫暖中低下頭輕聲答應,不再計較。
    
    現在想來,應該還是介意的,不然為什麼沒有搬到裴府去住,卻偏偏選了一個地勢偏遠的三重小院做自己的府邸。
    蕭曉雲看著齊文緊盯著自己的眼睛,籲了一口氣說:“我承認齊言草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不過你也不要忘了,雖然我們都尊稱她為夫人,可實際上,她也隻是妾室。”蕭曉雲偏了頭輕聲說:“裴璿是將軍的獨子,身為他的母親,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卻始終沒有扶正。這樣一個女子,你為什麼那麼推崇她?”
    齊文搖頭:“蕭曉雲,這次你並沒有得到足夠的信息。”他指了指蕭曉雲耳邊那個盤龍銜玉的耳墜:“你既然戴了這個耳墜,應該想的到。”
    “這個?”蕭曉雲下意識的伸手去摸那個墜子,細密繁複的紋路下,玉石在手心裏冰得沁人。這是朱玉鳳送她的墜子,為此還特別去把已經長好的耳洞又穿開,疼的她眼淚直流。朱玉鳳則在一旁握著她的手緊張的說:“曉雲,我們永遠是姐妹,對不對?”蕭曉雲憶起朱玉鳳當時的表情,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溫柔:“是兩個人的約定。”
    “不!”齊文說:“那是嶺南朱家的標誌。”
    嶺南朱家?蕭曉雲自然知道朱玉鳳的出身,卻從不曾主動問過她家裏的情況。在瓦崗的時候,小鳳有時候會拿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問她,她所做的也不過是分析問題闡述觀點,從不多問一句:蕭曉雲一向信奉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空間。不過,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朱玉鳳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雖然心裏驚訝,蕭曉雲一臉平靜:“那又如何?”
    “那麼,你一定聽說過其他的四個家族:河中裴、河南齊、江北雲、江南陳。”
    蕭曉雲頓時恍然大悟:“河南齊?你是河南道齊家?”蕭曉雲依稀記得朱玉鳳說過:河南道齊家滅門,隻留下一支血脈,似乎是被裴家所救。“裴大哥,就是……”
    “沒錯。”齊文點頭:“裴家擁有兵權,又有豐厚的財力做後盾,先帝因此甚為忌憚。特別指派刁鑽的官員做監察使。可惜那個姓蕭的雖然細致,卻不夠聰明,最後還是掉了腦袋。”
    蕭曉雲知他說的是裴行儼父子投降瓦崗時斬首的那個監軍,聽口氣還有些惋惜。心裏非常不悅:“你離題了,重點!”
    “重點?”齊文的眼睛狂熱的在夜晚閃閃發亮:“河南齊家現在的掌權人,就是齊言草!”他笑起來,張狂而且嘲弄:“蕭曉雲,你手裏的五萬精兵,與齊言草所掌握的齊家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裴家絕對不會為了你,去得罪齊家!”
    蕭曉雲震驚的看著齊文:像這種夾雜著財富與權力的婚姻,欲望與交易的家庭,她在長安的確見過,也極力的躲避過,沒想到終有一天被卷了進來。而那個穩重的,可靠的,公正的,讓人永遠相信的的裴行儼,居然就在這個旋渦的中心操縱一切!
    齊文看著蕭曉雲霎那蒼白的麵龐,不慌不忙的拋出了橄欖枝:“不過,你還有其他的方法。”他得意的說:“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
    蕭曉雲努力定了定心,才慢慢說:“你有什麼建議?”
    “我也姓齊!”齊文眼睛冒著的光芒,好像山林中餓久了的狼,毫不掩飾全是狂熱:“若是論血統,我父親也是嫡係的一支!”
    “我知道了。”蕭曉雲揉了揉額角,輕輕的坐直了身體:“若你成為齊家的主管,齊言草就失去了現在的地位,充其量,也不過是個美貌不得長久守著兒子過一輩子的妾室,對吧。”
    “沒錯。”齊文點頭,蕭曉雲當初離開長安不就是因為了段誌玄移情別戀麼?他承認蕭曉雲聰明,非常非常的聰明。可是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女人,再有能力也會敵不過感情的羈絆。她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回到裴行儼身邊,又怎麼甘心在距離勝利一步之遙的時候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與其他人親密。
    蕭曉雲靠在椅子上,腦袋向後仰起,兩手捂住臉,隻留下不均勻的呼吸在昏暗的帳篷裏格外的清晰。齊文激動的手都在發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高叫:
    答應吧,答應吧,蕭曉雲你愛的人就在手邊,而你要做的隻是掃除障礙!
    答應吧,答應吧,蕭曉雲你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
    答應吧,答應吧,蕭曉雲你逃不開自己的欲望!
    
    “齊文。”許久之後,蕭曉雲的聲音從黑暗的角落裏傳來,疲憊的仿佛已經沒了力氣:“你……先回府複命吧。我會認真地考慮你的建議”
    在戰爭的間隙,軍營裏難得的喧鬧。沒有了戰爭壓力的士兵們,圍在篝火旁大聲吵鬧。深秋的夜晚已經變冷,在冬衣沒有發下來之前,篝火變成了大家取暖的最好方式。蕭曉雲握著弓箭,站在帳篷門口,靜靜地看向營中空地間一叢叢的火堆,不同的麵孔在溫暖的火光中大笑,在瑟瑟的寒風中散發出無法抑製的快樂。
    是啊,溫暖與快樂!
    蕭曉雲記得剛從長安出來,天真地以為自己有一手好箭法,熟讀軍書,吃的了苦,耐得住艱難,在哪裏都能活得瀟灑。後來才發現:她所得意的擁有,其實隻能賣與帝王家,尋常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治國帶兵根本不關心。而前世學到的那些東西,在這混亂的時局中根本沒有任何用武之地。終於有一天,名滿天下的銀月彎弓一個人在光禿禿的樹林中放聲大哭:用光了了錢財,失去了朋友,連獵物都打不到一隻的蕭曉雲,其實渺小的可憐。
    後來身邊有了孫白虎與朱玉鳳,雖然驅逐了寂寞,可是身上的負擔也越來越重。看到她的每個人,理所應當將她當作支撐自己世界的救星——天知道她在不久之前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
    裴行儼就是在那個時候融入她的生命——在她已經厭世的認定自己天生勞碌命,到死都要背負所有人希望的時候,裴行儼以那種與眾人矛盾的,溫暖卻威嚴的姿態,不可抵抗的進入她的生命。從他用傳統的教育開始指導蕭曉雲軍務的時候,從蕭曉雲在他麵前如初學的兒童一般犯錯的時候,蕭曉雲就隱約覺得:這個男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再沒有退居其次的可能。
    這個世界何其大,這個時代的英雄何其多,蕭曉雲明白裴行儼不是最好的,能夠代替他的人卻沒有一個。畢竟第一次,她在這個世界感受到了全心全意地放鬆,以及可以依靠別人時的溫暖與快樂。
    事情就這麼簡單的讓人難以相信: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為一個特定的感覺所迷惑,然後輕易的迷戀上帶來這種感覺的某一個人。正因為輕易,所以愛上了;愛上了,就放不下。
    
    那個叫做裴璿的男孩,恭恭敬敬的跪下來,對著裴行儼行禮的時候。清脆的童聲在空曠的大殿上方飛揚,化作帶著鐵鉤的絲網,將她密密麻麻的籠罩其中,痛得掙紮不得。
    他說:“孩兒給父親大人請安。”
    站在一起的三個人,是幸福的家庭:事業有成的丈夫,美貌賢淑的妻子,還有聽話懂事的兒子。站在大殿前的三人,如同一個鐵三角的組合,將她遠遠的隔開另一個世界。
    雖然從物理上講,她與他,隻有不到50公分的距離。
    不到50公分的距離,裴行儼連手都不需要伸直,就扶住了她的肩膀:“這是蕭曉雲。”
    她在那個齊言草玩味的目光中沉默。除了沉默,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他們本來是一個很完美的童話的,像結局一樣,王子與公主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並且生下了寶貝的孩子。而她的出現,除了將美好的風景變得醜陋,再沒有一絲意義。
    
    蕭曉雲一直在反省:她曾經的迷戀,應該就此消失。她應該保有一直堅持的驕傲,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被人期待。在瓦崗的那段往事不應該再被人提起,而是讓它安靜地死去,不著痕跡的被埋葬。留一個餘地,或許在某個雨打芭蕉的夜晚,就著一壺清酒,自己也能夠淡淡的說一句:不過春夢了無痕。
    
    真的,隻是一場無痕的春夢麼?
    
    她從校場回來,出了一身汗,被越來越盛的秋風一吹,禁不住打噴嚏。走在前麵的裴行儼聽到聲音,扭頭看到她正好打了個哆嗦,微笑著停下腳步將她的手握住,舒適的暖流緩緩的流遍全身,蕭曉雲在這樣的溫暖中心痛的幾乎想哭:如果真的隻是一場春夢,可不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
    可是更真實的,是心底叫囂的那個聲音:為什麼,為什麼隻是一場春夢。
    難道就隻能因為相見太晚而就此放手?
    難道自己的一生就敗在封建社會萬惡的早婚聯姻上?
    難道就除了淒淒慘慘的哭一聲“恨不相逢未娶時”她就再不能做什麼?
    她是蕭曉雲,又不是這個世界沒有自主權的女人,幸福就在眼前,為什麼不能去爭取?
    
    同樣守營的段誌亮抱著一疊卷宗穿過軍營,看到副將大帳旁立著的人影時頓了頓,映著火光的眼睛格外的明亮,散發著他從未看到過的狂熱,飄向不知名的地方。
    冷冷的哼了一聲,段誌亮壓下心底那不知湧起多少次的失落,收回視線沿著原有的路線離開,衣角在秋風中颯颯作響,脊背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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