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鬆子落,嚴霜打奈何  第一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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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還不到,蕭曉雲便從床上跳了下來,帶著床帳上的簾子上鈴鐺叮當叮當的響個不停。地上躺著的石榴聽了這聲音,也急急忙忙坐起身來:“小姐,您這麼早就醒了?”
    “嗯。”蕭曉雲繞過她的鋪位往外間走:“你再睡會,別管我。”
    “那怎麼行。”石榴從地上爬了起來,“奴婢……”
    蕭曉雲人已走到外間,挽袖子拎起一旁放著的水壺,一邊往銅盆裏倒水一邊說:“沒什麼關係,今天九品以上的人都要上朝,路上的轎子肯定擠成一團,我要早點走才行。”
    石榴急著往外趕,連外套都來不及套,穿著貼身的裏衣裏褲就跑了出來。才一出門,便覺得外間涼氣襲人,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小姐小心,這種粗活……”
    “沒什麼粗活細活,”蕭曉雲一邊洗臉一邊說話,嘴裏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明天營裏是我輪值,今天晚上我就不回來了。這院子裏沒住幾個人,你一個人若是害怕,就叫兩個姐妹來陪著,反正也有新床要送來。”她閉著眼睛抬頭去摸放在一旁的手巾,臉上濕淋淋的往下滴水,將胸前衣服打濕了一大片:“若是找不到人,就先回裴府住一個晚上。”
    擦了臉的手巾隨隨便便的往椅子上一扔,蕭曉雲長出了一口氣:這種天氣用涼水洗臉已經有些發寒,不過讓人清醒的效果卻出奇的好,頂得上一杯無糖的黑咖啡。
    伸手扯開衣服上的帶子,蕭曉雲低頭準備換朝服,意外地聽到身邊的人在低聲哭泣,抬眼便看到這個叫石榴的女孩,已經雙目盈淚,泣不成聲。“你哭什麼?”
    “小姐……小姐……”這個丫頭穿著粉紅的小衣,及腰的長發在腦側鬆鬆散散的挽了個發髻,在油燈下哭的梨花帶雨,千嬌百媚:“奴婢若是做錯了什麼,任由小姐您打罵,隻是請您千萬不要趕奴婢回去……”
    蕭曉雲手上的動作慢了一下,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全罷了,你若沒有什麼害怕的,今天晚上留這裏也行。”
    這個叫做石榴的小丫頭立刻停住了哭泣:“小姐此話當真?”
    蕭曉雲“嗯”了一聲,徑自往裏屋走,身後跟著立刻就歡天喜地的小丫頭:“小姐要更衣麼?那件青色的不要穿了吧,上次我家夫人送來的那件鵝黃的很襯小姐的皮膚呢。”
    蕭曉雲有些頭疼,剛才洗臉帶來的清明一散而盡:“石榴,我要去上朝,隻能穿緋袍。”
    說話間,她已經將貼身的衣服脫的隻剩下褻衣褻褲,拿著中衣就要往身上穿,背後石榴又在尖叫:“啊,小姐。您怎麼又這樣,萬一被人看到怎麼辦!您每天都這麼不小心!”
    蕭曉雲已經連白眼都懶得翻了,自動忽略掉她的叫聲,飛快的穿上中衣,跑到鏡子前梳理頭發。石榴手腳麻利的跟了過來:“小姐,我來幫您。”
    “不用,不用。”蕭曉雲一擺手,速度飛快的把頭發紮了一個馬尾,扭了兩圈在腦後盤了一個髻,隨手用一根紫銅簪子固定的死死的。前幾天她算是領教了石榴這個丫頭的手藝,流雲髻、桃花髻、望仙髻、飛天髻……隨便拿出一個來就要盤上一兩個時辰。這個從裴府送來的丫頭隻有15歲,心靈手巧的讓人驚歎,可也嘮叨古板的讓人可怕。
    石榴兀自在一旁跳腳訴說,蕭曉雲已經將準備好的的朝服穿在身上,匆匆帶了紗帽,蹬了厚底的黑靴就往馬房跑。
    “小姐,早飯!早飯!”石榴在她身後邁著小碎步追了出來。還未追到第二重院,蕭曉雲已經騎馬出了大門,“來不及了。”她的聲音夾在十月的呼呼的風中,忽遠忽近的聽不真切,“你一個人在家小心點……”
    等石榴蹭到大門口,並不寬敞的街道早已空無一人,隻留下黑乎乎的一條街道。漂亮的高底鴛鴦繡鞋在地上狠狠一跺,石榴把垂到胸前的發辮往背後一甩,“這麼黑的天就急匆匆地跑出去,小姐真是……果然一點規矩都不懂!”隨手把門闔好搭上門閂,她舉著粉拳伸了個懶腰:“好困阿!”
    
    風聲蕭瑟馬蹄緊。青色的馬前掛著一盞燈,東倒西歪的燭火透過細密的薄紗將淩亂的光線照亮小小的一塊空間。忽然一個急彎,耳邊的風聲猛然變高,蕭曉雲慌忙要去護那盞燈,終是晚了一步,就見那燭火掙紮了兩下,驟然熄滅。
    “啊~”蕭曉雲懊惱的勒住馬韁,伸手去懷裏摸火石。超級瑪莉剛才跑的正歡,突然被迫停了下來,仰頭噴了噴氣,然後很不爽的在地上打轉。
    這時候,從西邊的皇城中,傳來了五聲梆子響。好似平靜的水麵打起了一個水波,沿著皇城向四麵八方散了開。與這街道隔著一堵牆,不知是誰家的府邸,負責守更的人也跟著敲起了梆子,繞著府院內外前後的敲,將五更的消息一下一下的傳了出來。
    “混帳!”蕭曉雲摸不到火石,聽到這個五更梆子的聲音越發著急。五更二點便是早朝,這個時候若是再不趕路,隻怕一會兒皇城外便被入朝的車馬轎子擠了個水泄不通,今天是大朝之日,九品以上官員均要參加,若是遲到就麻煩大了。
    幸好旁邊不知是哪位官員的府邸,蕭曉雲遲疑了一下,還是下了馬去敲門,待得門開時一躬到底:“請問,我可以借個火麼?”
    開門的人也穿著緋色的官服,卻沒有說話。
    蕭曉雲心裏奇怪,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眉如遠山,眼若秋水,襯著緋色的衣袍,越發顯得溫潤如玉,卓然秀雅。這個人,讓她一時有些尷尬,沒想到,竟然跑來他的府宅。
    有個小廝從院子裏跑出來稟告:“大人,轎子已經備好了。”
    段誌亮“嗯”了一聲,又看了蕭曉雲一眼,麵無表情的說:“再給蕭大人拿一盞馬燈。”
    “不必客氣。”蕭曉雲急忙說:“我隻是忘了帶火石。”
    段誌亮也不看她,神色漠然扭頭吩咐:“去取火石。”
    小廝答應了一聲跑回去取東西,段誌亮簡簡單單的行了個禮:“蕭大人,下官的轎子腳力慢,先行一步。失禮了。”
    蕭曉雲看他臉上的神色冷冷的,急忙退後讓開道路:“哪裏,段大人請自便。”
    有轎子從府裏抬了出來,段誌亮上轎的時候的哼了一聲:“下官區區四品,蕭大人繆抬了。”話音未落將簾子重重的摔下,再不說話。
    蕭曉雲牽了馬立在一旁苦笑:自從那日重回裴家軍,再到後來投降洛州,近一個月的時間裏,段誌亮便如陌路人一樣,再沒給自己好臉色看過。看來這次真的是把他得罪大了。
    等到了皇城外,果然是遲了些。玄武門外擠滿了等著上朝的人,一時間車擠馬嘶,列火滿門,好不熱鬧。蕭曉雲隔著大老遠就看到火把中一片深深淺淺的人影,待走的近了,耳裏被一陣又一陣嗡嗡的低語聲盈滿,沒有睡好的腦袋頓時又有些疼。
    “蕭大人,您早!”有人斜刺裏竄了出來,攔在她的麵前。蕭曉雲還未看到長相,先瞄到對方身上那一襲華貴的紫袍,顯然是三品以上。急忙施禮:“下官惶恐!”
    “夫人客氣了。”有人從那人身邊踱了出來,也穿著三品以上的紫袍,腰帶上嵌著的七顆夜明珠閃閃發光,若非禦賜,恐怕也不會張揚:“您這個禮,可要折煞我們了。”
    “張大人說笑了。”蕭曉雲幹笑了兩聲,不著痕跡的向後退了兩步:“大人位居二品,乃天子紅人,下官地位低下,不敢多言。”說著話,她轉身就想繞過去:“告辭,告辭!”
    “夫人請留步!”張童兒一伸手攔住她,人卻湊了上來:“王太尉前兩天大開府門,凡自以為有文武之才者,有治國之方者,有未雪之冤者,均可隨時入府陳述。這等舉措騙了多少不知內情的人,倒是甚得民心。”他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聽說這是裴將軍的主意?”
    蕭曉雲本不欲與他多言,聽到最後一句,卻臨時改了主意,眼角一挑撇了過去:“張大人的耳朵真不是一般的靈敏,不知道還有什麼消息要指教下官?”
    “指教可不敢當。我們打探消息的這點本事,比起夫人來差的遠了。”張童兒臉上的笑容本是謙遜和煦的,在昏暗的燈火中,卻扭曲的有些猙獰:“不過消息還真有一個,隻有些陳舊,也不知夫人是否聽說:宇文王爺在魏縣稱帝,少王爺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
    蕭曉雲不自覺打了個冷顫,突然覺得好像吞了個蒼蠅一般,毛毛糙糙的噎在食道裏,說不上來的惡心,連帶著沒有吃早飯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反起一股酸水往外直冒。她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狠狠的瞪了一眼張童兒與樊智超,連招呼都沒打,頗有些失禮的從人群中擠了出去,將周圍幾個人撞得東倒西歪。
    樊智超看著她歪斜的身影迅速的融入百官之中,有些擔心的對張童兒說:“你怎麼對她說這些,難道就不怕她把我們的秘……”
    張童兒按住他的手狠狠地一捏,示意他不要再說:“噤聲!隔牆有耳。”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圍,這時已近五更二點,宮門大開,眾官開始或快或慢的往宮門走。張童兒扯了樊智超一把,跟了幾步也彙入慢慢流動的人群中。
    趕到正殿門口的時候,五更二點的鼓聲剛好響起。
    蕭曉雲輕輕按了按太陽穴,舔了舔嘴唇,忽然就覺得有些口幹舌燥。早上出門出的太急,連一口水都沒有喝,昨夜出的那一身冷汗和今晨發生的情況,把身體裏存著的那點水耗的一點不剩。然而現在卻無法喝水,這裏早朝規矩多如牛毛,別說進了大殿之後不能隨便移動,就是當下從百官的隊伍中出列,也是不允許的。
    牛油火把燃燒出來的味道被風吹得滿天都是,灼的人嗓子也著了火,越發渴的厲害。蕭曉雲咽了一口吐沫,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投向前方:隔著三排,斜對角的那個人,肩膀寬厚,紫袍玉帶,衣服上的細小的褶子被火把放大了好幾倍,在背上描出一片又一片的暗影。
    恍惚中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說那句話:
    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榮辱與共,生死不離!
    蕭曉雲身體輕輕地抖了一下,眼睛猛然張大,不知何時握成拳的手慢慢鬆開,掌心濕漉漉的露在空氣裏,被深秋的風吹得冰冷。她不舒服,自從到了洛州,她就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盒子,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如影隨形的跟在身上,始終無法揮去。
    身旁的王君廓湊了過來,低聲問:“曉雲,你是不是不舒服?”
    “昨夜沒睡好。”蕭曉雲微微搖頭,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沒事。”
    王君廓嗯了一聲,說了句:“撐著點,別讓兔崽子們小看了。”身子就縮了回去。
    小看?
    蕭曉雲脊背不自覺地挺直,感受到身後眾人的眼光從各個角度刺了過來,細細密密的紮在背上,但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幻覺。
    這裏是注重禮儀品級的東都洛州,不是以能力論人的瓦崗。
    除了內廷的女官,外朝近百名文武官員,隻有她一個人是女子。蕭曉雲不是瞎子,那些人打量、疑惑、嘲笑甚至鄙夷的目光,她都看得到。
    身為從三品武官,緋色衣袍本就引人注目,偏偏自己身量又小,還混在一群身高八尺的大老爺們中間,便是男人,想不被人注意都難,何況還是女子。
    真是逃都逃不掉。
    蕭曉雲第一次埋怨這張臉的長相。她已經十八歲,音調變高可以壓低了聲音,胸前可以纏著帶子強行壓製,可是這張麵孔卻沒有辦法改變。似乎隻是一夜之間,臉上五官就從清秀變成了嬌媚,偏偏這身官服紅若晚霞,穿上之後在臉上映出淡淡的桃紅,將額頭上的那道疤痕都柔和了不少。這樣一個人站在眼前,再難有人如過去一樣將她錯認為少年。
    朝廷大了,什麼樣的風言風語都有。關於自己發家的版本,多的簡直能阻斷洛河的水。隻要出了門,蕭曉雲便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連一點把柄都不能讓人抓住。不過這樣的情況,在所有瓦崗將官中都是如此,就連裴行儼也不能例外。大家都是降將,誰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呢。
    可是蕭曉雲覺得自己格外的累,沒有其它官員的時候,連老百姓看到自己的官服時都會小聲議論,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有時候,她甚至都忍不住地想:若是自己虎背熊腰,膀大腰圓,生成了一幅夜叉的模樣,這些人的舌頭或許就能休息一會。
    五更二點的鼓已經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司禮太監仍然沒有出來傳令。百官們開始有了些騷亂,交頭接耳的猜測內廷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曉雲微微的低下頭,很是謙虛的姿態,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前麵那人的背影。
    在他身邊的人湊了過去,官袍的衣擺微微的晃了一下。蕭曉雲恰到好處的抬起頭,仿佛是衝著正殿眺望,眼睛不經意的從那人臉上掃了過去:對方正在回答旁邊人的問題,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如同這個深秋難得的晴天,暖洋洋的映在她的眼中。蕭曉雲讓視線在正殿門口緊閉的大門前停了一下,收回來的時候很碰巧的再次看到他的微笑,下巴微不可見的點了一下,又把頭低下了去。
    眼裏保留的溫暖順著不知名的神經慢慢傳到心底,落進一個叫做苦澀的小池子:在這麼多人的眼皮下,就算打招呼,也隻能限於此。
    身旁的王君廓最煩等待,煩的在地上直跺腳,靴子在大理石的地麵上踩得咚咚直響。過了一會又探過身來問蕭曉雲:“今天到底還上不上朝了。”
    蕭曉雲搖了搖頭,低聲說:“再耐心等一會,若聖上真有事,王太尉自有安排。”
    果然,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王世充走上台階宣布:聖上聖體違和,今日罷朝。百官如有要事,可到太尉府稟報商議。
    這就算下朝了?
    嗡嗡的低語聲又響了起來,大家都扭頭往外走,趁著這個機會套近乎或者討論問題,一時間人頭攢動,原本排列整齊的隊伍亂了起來。
    蕭曉雲順著人群慢慢往外走,答應了幾個文官借書的請求,又與幾個低階校尉說了會閑話,就聽到背後有人溫聲說:“蕭副將,你也要去營區麼?”
    扭頭看到裴行儼正在自己背後,麵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姿態如同王世充評論的那樣:風度儒雅,不卑不亢。隻是眼睛卻比平時亮一些,黑黑的格外深邃。
    她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忽然有人飛身過來壓住,順手在她腦袋上一彈:“雲丫頭,一會去校場比箭如何,我請秦大哥做裁判,羅士信也去!”
    蕭曉雲剛想找個理由推托,羅士信卻在一旁攛掇:“雲姐姐,上次你贏他一箭,這次贏他十箭,徹底打敗六哥!”
    一旁的秦瓊也卻對她笑著說:“一起去吧,他整天惦記著輸給你的事,連日常操練都心不在焉。不如今天再贏他一次,讓他輸的心服口服。”
    秦瓊都開了口,蕭曉雲就有些躊躇了。就在這個時候,謝映登已經替她向裴行儼請假:“裴大哥,把你家副將借我一個上午。她今晚不是要值營麼,上午放半天假如何?”
    到了這個份上,裴行儼隻好說:“既然如此,蕭副將,你上午就去練習一下箭法。不過下午一定要回來處理軍務。”他深深地看了蕭曉雲一眼,又補充道:“小心不要太累,今夜還要值營。”
    蕭曉雲應了一聲,隻來的及回望了一眼,還沒看深,就被謝映登羅士信兩人拉了出去。心裏雖然不排斥比試,卻忍不住去計算:他們兩個人沒有單獨待在一起,已經到底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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