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雲被捉回後，上了刑具整日被關在囚籠之中，昭文帝未再去看他，隻令人嚴加防範。如今要班師回朝，通常是用囚車押解戰俘犯人，但昭文帝望見麵前的漫漫長路，忽想：當年他倒是歸心似箭一溜煙便跑了回來，如今朕便讓他一步步地走回去，也讓他記得這條長路！遂令將飛雲從囚籠中放出，仍是上了手銬腳鐐，脫光鞋襪，再用繩索綁在自己的赤兔馬後。
    昭文帝翻身上了赤兔馬，克製著不去看身後的飛雲，更不和他說一句話，他那樣的人，怎值得朕再回顧一眼？雙腿一夾，赤兔馬便小跑起來，昭文帝聽得後麵的腳步聲和哐當亂響的鐐銬聲，知道飛雲正跟著赤兔奔跑。他這幾天雖然毫不反抗，逆來順受，但會不會趁朕放鬆警惕，在路上逃跑？莫如廢了他的武功，也好省心。但又一想，赤兔乃萬裏挑一的良駒寶馬，他憑借輕功，或許還能勉強跟著，若被廢了武功，要不了一日半日便成了一具死屍，那也太便宜他了！
    於是昭文帝仍是留了飛雲的內力。果然，赤兔馬慢跑時，歐陽飛雲尚能施展輕功，雖被拖得東倒西歪，倒還勉強跟上馬步。昭文帝有時便故意讓赤兔快跑，聽著飛雲的喘息之聲，直到他精疲力竭，被拖倒在地橫拉豎拽。渾身衣衫被劃得條分縷析，身上也是一道道傷口，混合著泥沙，更是慘不忍睹。昭文帝怕他死了，但凡他昏過去，便停下馬來，命人用冷水將他澆醒。飛雲醒來後總是一聲不吭，從不呻吟求饒，隻是掙紮著站起來繼續前行。
    昭文帝坐在赤兔上，遠遠望去，但見凱旋之師綿延不絕，黃沙彌道，旌旗蔽日。雖然滅了夙敵成國，創下不世功業，眼見將士們個個喜形於色，昭文帝心頭卻悵然若失。“他們這樣高興，不知是因為打了勝仗可以得到封賞，還是遠征歸來將與家人團聚？而朕呢？朕沒有封賞可得，朕的家人……朕的家人又在何方？”
    萬眾歡騰之中，昭文帝心情卻漸漸低沉，眉頭越皺越緊，麵上似籠了一層寒冰。朕隻是為了複仇，複仇！但今日就算大功告成，朕除了權位，還剩下什麼？剩下的隻是無邊淒涼……看看天色將晚，暮靄沉沉，“了卻帝王事，歸去斜陽暮”，雲飛當年校場初見，即興所題的那首詩突然浮現腦海。多年前不解其意，今朝卻是說不出地切合此情此境。
    昭文帝一時怒火中燒，唰地一鞭甩在赤兔背上，赤兔馬如離弦之箭飛奔而去。跑了一陣，昭文帝稍解心中鬱結，放緩速度，回頭去看馬後之人。歐陽飛雲又已被拖在地上，昏迷不醒。昭文帝正待命人來潑水，忽然天空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隨行侍衛便請昭文帝下馬避雨。
    昭文帝下馬，站在路邊，早有人撐起了黃蓋雨棚。飛雲仍被綁在馬後，一任雨點打在他身上。雨勢越來越大，漸有瓢潑之勢。泥土道路坑坑窪窪，飛雲的半身都泡在水裏，或許是冰涼的雨水所激，飛雲慢慢恢複了神智，睜開眼睛，稍稍動了動身體，卻被凍得不住顫抖。
    昭文帝在一旁看著，見他一身傷口被衝刷浸泡，雨水流過都帶了淡紅的顏色。哼，你歐陽飛雲也有今日！飛雲的神情卻十分平靜，一聲不響，隻是張開了幹裂的嘴唇去接那雨水，雨水嘩嘩地流入他口中。昭文帝暗暗奇怪，沒想到他求生意誌竟如此強烈，也好，這正中朕的下懷，朕就是要慢慢地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隻是見他一副平靜的樣子，昭文帝又騰起怒火，你毀了朕的一切，還做出這副與己無關的樣子，朕就拿你沒有辦法麼？
    潑天潑地的大雨下了一個多時辰，方漸漸轉小，此時天色已晚，不能再繼續行軍。昭文帝即下令就地安營紮寨。將歐陽飛雲從馬後解下，不給他清洗療傷，也不供給飲水食物，仍是鎖在囚籠之中，放在露天雨地中，一夜無話。
    大約是外傷泡了雨水，又被沙石泥土摩擦，便引發了感染，此後幾日，飛雲發起了高燒。迷迷糊糊中仍被赤兔拖著前行。他燒得昏沉，時常便滾倒在地。昭文帝恨他如此不中用，怕就這樣把他弄死了，隻得盡量放緩速度，以使飛雲能跟上。
    就這樣前前後後走了二十幾日，方到了靖國的京城寧都。這二十幾日中，雖然歐陽飛雲日日被綁在赤兔馬後，與昭文帝隻有數尺之遙，昭文帝卻從不和他說一句話，歐陽飛雲也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大軍班師回朝，到了寧都城外。大批迎接的官員百姓已在城外五十裏處等候。煙塵起處，官員百姓齊齊跪下叩首，山呼萬歲，聲動天地。昭文帝黃蓋赤馬，緩緩而來。到了人群之前，忽然愣了愣，這便是當年自己送走雲飛的地方……舉目四望，灰黃的原野中已有了些許朦朧綠意，路邊楊柳開始抽條發芽，竟又是春天了麼？
    今年的春天倒來得早，朕已有許久不曾注意這時節更替了……眼前的景物曾經熟悉，記得那也是一個春天，朕竟日枯站在這楊柳樹下，看著春光明媚中少男少女嬉戲玩耍，癡癡地等候他歸來……哪知道，直到今天，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將他拖了回來。嗬嗬！嗬嗬！昭文帝冷笑數聲，當年的那個大傻瓜已經被歐陽飛雲殺死了，今日是該朕讓他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歐陽飛雲勉強跟在赤兔馬後蹣跚行走。他的衣服幾乎已經被全部磨爛，全身近乎赤裸，大大小小的無數傷口布滿了飛雲原本白如凝脂的肌膚，一雙赤足更早已是血肉模糊，臉上身上塗滿了淤泥沙塵，形同乞丐，任誰也認不出他本來的俊美麵目了。好容易挨進城門，城內鼓樂喧天，飛雲長籲了一口氣，多日的傷痛饑渴疲憊突然襲來，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摔倒在地，昏死過去。昭文帝聽見馬後動靜，回頭一看，大聲喝令：“來人啊！將他打入天牢，嚴加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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