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鈴蘭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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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知道鈴蘭白色的嬌羞,似不染半分纖塵;
隻知道鈴蘭沁人的幽香,欲拒還迎,欲說還休;
隻知道鈴蘭殷紅的漿果,如撕裂了傷口,毒性非常;
有人將這種種品性,化語為鈴蘭咒,傳說鈴蘭咒現,或賜人福祉,或深種下憂傷的命運,又有誰能訴說得清?
幽蘭山穀,清溪茂木,偶有二三蝴蝶、蜻蜓結伴嬉戲,多少人希望穿越而至的人間仙境,卻沒能帶給穀主的女兒——冰璃一絲一毫的快慰。
“該是漫天飛雪的時候了吧?按日子該是了。”
對於未出過山穀半步的冰璃而言,雪這個詞,本是沒有概念的,卻隻聽那個從北方來的丫鬟說了一次便記住了,從此她總是追問,下雪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丫鬟被逼問急了,隻好指著素有“山穀百合”之稱的一叢鈴蘭說:“倒是和這花落紛飛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於是,鈴蘭落花的日子,便成了冰璃心中飛雪的日子,這在心中的默默守候,讓冰璃在每年的這一季,都顯露出異於平日的幸福。
“咚,咚”幾聲急迫的鼓響,打破了冰璃的思緒,還未回過神來,已有好幾名丫鬟驚恐地跑了過來,“小姐,夫人讓您回房。”
“又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闖了進來,窮途潦倒的,就贈他些盤纏上路,意欲偷盜的,穀裏這麼多家丁,還能讓他得逞不成?偏要壞我的興致!”冰璃拾了片鈴蘭花瓣,放在掌心輕撫著。
“雖是闖進來的,卻聽說是位故人之子,想是讓小姐回去收拾打扮,好招待客人。”貼身的小丫鬟忙近前耳語了幾句。
“算了,已經敗了興致,回就回,客人?也不知又是哪家驢,哪家馬,我可不見。”冰璃撣落了身上的花瓣,拂袖而去。
小丫鬟們卻阻住了她的去路,“老爺,夫人交代的,不去怕是不好。”
“看把你們嚇的,是對你們不好吧?好了,好了,我回去換身衣裳自己去回他們。”
冰璃按常日待客的慣例,換了一身自己覺得豔俗無比的淡粉色衣裙,輕悄悄地來到了母親的房間,一推門,卻見母親麵色凝重,臉上似有未來得及擦幹的淚痕。
“媽,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冰璃忙來到母親身邊,又是摸額頭,又是捶肩膀。
“嗬嗬,媽沒事,怎麼把這條裙子穿上了?不是從做的時候就討厭嗎?”母親拉著鈴蘭坐到床邊,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笑。
“哪有,人家是舍不得穿,這可是你費了好大神給我繡的呢。再說,今天不是有爸爸的好朋友過來嗎?”冰璃隻要一說謊就會低下頭,蒼白的臉飛上一抹紅暈。
“誰跟你說的?”母親的臉色猛的凝重起來,又突然緩和了,“今天要談正事,你就不用去了,說是一天都在看鈴蘭花?你得好好休息才行,晚上丫鬟會把飯送到你房裏。”
不能怪母親關心過度,幽蘭穀主年過半百才有了冰璃這個女兒,從小精致可人,卻素體多病,能長到十八歲,用她自己的話講,都是源於老天爺超大的忘性,忘了把她遣返天國。父母百般的寵愛,隻要她說喜歡白色,就穿的、戴的,房間擺設都如鋪雪;說要學撫琴,就請來最好的樂師,買下最昂貴的古琴;而這一切都無法彌補纏繞在她心裏的那絲隱憂,尤其是在這樣清冷的夜,一個人呆在房裏撫琴。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錦衣玉食的穀主女兒,竟生出如此淒涼別離之意,可歎。”
窗外隱約傳來一陌生男子的聲音,如遮雲的朗月,清透間雜著沙啞。冰璃心下一驚,仿佛有雙眼睛洞穿了自己的心,手指早已凝在弦上,不知該答話,還是不答。
“唐突了佳人,多有得罪。”
不知何時,一陣風吹熄了燈燭,隻聽房門一聲響,一著黑衣的男子已立在麵前,黑紗遮住了大半張臉,借著月色,灰白的臉孔讓人心驚。
還未等冰璃反應,那黑衣男子已經將她橫抱起,破窗而出,冰璃想反抗,卻覺得自己像是被鐵鉗鉗住,想呼救,卻喊不出一點聲音,她唯可以轉動眼睛,卻隻看到了刻骨銘心的血腥。
貼身丫鬟是映入眼的第一位亡者,汩汩的血在身下流淌,手裏還緊抓著給她送飯的托盤。
平日用來接待貴客的“淨宵堂”,早已大敞四開,沿階而上,家丁的屍體橫七豎八地疊著,仿佛列成隊伍迎賓的瞬間就一同暴斃,殷紅遮蔽了白玉石板原本的顏色。
冰璃已不敢再看下去,顯然穀中上下已被血洗,也許下個看到的就是父母的屍骸,而現在抱著自己的這個人,是在搭救自己,還是要留個活口另有所圖,冰璃想不清這些,隻覺得恐懼的冰冷與麻木從腳下慢慢上延,直到漫過胸口,生生止住了呼吸,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沒了熟悉的雪白床幔,而是置身黑漆漆的山洞,這證明了剛剛那些散發著血腥氣味的畫麵不是夢,而火光的那邊,裸著上半身的那個男子,更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
剛要起身,卻被那男子嗬斥住,頭次有人這麼大聲跟自己說話,冰璃想發作,卻瞥見了搭在石頭上的,是自己的素色裙子,沒錯,蓋在身上的,正是從某人身上消失了的黑色長衫。
“你對我做了什麼?”冰璃紅著臉,低下了頭。
“真是好笑,一家上下被滅門,你不關心,反而關心自己被人換了衣裳。”那黑衣男子揀了石頭上的衣服遞了過去。
“滅門?”這詞轟地壓過來,冰璃又覺得呼吸急促起來,如昨夜一樣冰冷。
“喂,我剛把你救回來,你就打算死在這?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黑衣男子剛要過來,卻被冰璃止住,大起膽子問:“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你靠近半步。你是誰?從哪裏來?什麼人殺了我全家?我父母呢?”說出的每句話都要耗費更多的氧氣,胸前的衣襟已經被冰璃抓皺了。
“要殺你,你現在已不可能和我對話,該告訴你的,必然會跟你講。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你覺得自己有什麼逞強的資本?”黑衣男子取下了腰間的一個小瓷瓶。
再想張口反駁,卻被硬塞了一顆苦澀無雙的藥丸,下巴一扳,連吐出來的可能都沒有,冰璃頭次見識了男人的粗暴,眼淚汪汪地捶著自己胸口,卻突然覺得呼吸順暢了許多。
“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冰璃素有氣喘的毛病,每次稍有發作都要請名醫診治,將養月餘,這男子手裏的藥丸卻能讓自己即刻恢複,真是不可思議。
“毒藥。”
冰璃看著那張灰白色的死臉,讀不出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是不是我說什麼你都會相信?還是說什麼你都不信?我最厭煩的就是無休止的解釋,所以,這個你認識吧?”
黑衣男子遞過來一件玉佩,溫潤如脂,冰璃一瞧就認出是母親的,忙抓在手裏,“怎麼在你手裏?快告訴我,他們在哪?”
“能認出東西了,看來現在才是真正清醒了。這玉佩是你母親交給我的,就為了有個印信,省得我救了你還要背黑鍋。”
冰璃現在才有精神仔細端詳這個男子,眸子很黑,並不看她,隻望著高處,身材很是瘦削,不能想象他能有力氣把自己一路抱到這,還有昨夜,那句切中自己心脾的話,這些因素混合在一起,讓她雖不敢太輕信,但卻比剛剛安心了許多。“想讓我相信你,現在連個名字都不說,還有這玉佩,也有可能是你偷的,奪的。”
“嗯,貌似和剛才比不那麼笨了,看來沒落下什麼毛病。幽蘭穀主真如先前所誓,半個字都沒透露給你。你不是他們的女兒,你是我的親妹妹。剛才給你的那塊玉是我的,這塊才是你母親的,你可以仔細瞧瞧。”
雖都是羊脂玉佩,雖都雕了鈴蘭花,手中的這塊落花向左,與熟悉的那塊方向相異。“成對的玉佩多得是,你要是和我父母相熟,仿著樣子雕一塊也並非難事。”
“母親鈴蘭,父親飛雪,他們一直相信能走到一起是冥冥之中的緣分。雕龍鳳呈祥,福祿壽喜的遍地皆是,可雕飛雪鈴蘭的,又有幾人?”
“飛雪鈴蘭?”難道那個小丫鬟說的話是暗指自己的身世?冰璃腦中一陣轟響,那個純淨了十幾年的世界突然裂開了巨大的口子。
“可惜父母早已病故,不然你不會跟我分開,更不會被送去幽蘭穀。本來這個秘密是要帶進墳墓的,可上個月,我收到幽蘭穀主消息,說有故人要上門尋仇,怕你受到牽連,讓我務必帶你離開。幽蘭穀主夫婦為免受辱,已在仇人到前雙雙服毒自盡了。”
“我不信,除非你帶我回去看。還有,你既然能帶我出來,為什麼不救我父母?”冰璃突然想起母親那滿是淚痕的臉,深責自己為什麼不問個清楚。
“那仇家可不知你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正尋你不著,你倒想送上門去?幽蘭穀主隻讓我救你出來,可沒求我去救他們。”
“哥哥?我的哥哥斷不會這麼冷漠。見死不救,你就是我的仇人。我要回穀去!”冰璃將玉佩狠狠地摔在岩石上,碎片四散飛濺。
“這裏不是幽蘭穀,我也不會像幽蘭穀主夫婦對你千依百順。無論你恨我也好,想殺我也罷,休想離開半步!還有,你敢摔了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你個混賬丫頭!”黑衣男子一巴掌打過去,冰璃僵住了,捂著火辣辣的臉痛哭起來。
“你哭著不累,我看著也累了。或者你想再吃一顆毒藥?”黑衣男子遞過來一個餅子。
冰璃抽泣著,接過了那硬邦邦的幹糧,勉強啃了一口,又被玉米、黑豆之類的混合物噎得流出了眼淚。
“你不必動半夜逃走的念頭,免得我還要找你的屍體,或者一出去就被豺狼吃了,倒是讓我省心。”
“語無倫次,剛才又是誰死活不讓我走?就算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卻待我比親生女兒還親。我現在無力替他們報仇,祭拜他們總可以吧?”冰璃起身,就要出洞。
“還算是有情有義。天色已晚,明天去市集,起碼買點香燭紙馬。我也拜上一拜。”
日落後的山洞外,黑漆漆的猙獰相,呼嘯著風淒厲的聲響,冰璃縮了回來,湊在火堆邊,“你想他們嗎?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就是失去了,也感覺不到痛惜。”
“過去的沒有必要再提起,隻有現在是有意義的。保護好你,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黑衣男子沒在語氣中加入一絲一毫的感情。
“沒有這件事發生,你我本來是陌路人,你沒義務來救我,你不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就算你不是我妹妹,我也會去。說出事實無非是斷了你的無理取鬧。”
“明明救了人,明明關心我,又為什麼要裝得冷冰冰呢?做我的哥哥你不情願?”黑衣男子的話總是激在冰璃心中的柔軟處,讓她下意識地扔出平日說不出的話反駁。
“睡吧,這夜裏不太平,我出去看看。”
“喂!”冰璃沒勇氣跟出去,呆在洞裏也害怕得睡不著,石頭太硬,火烤得太幹,那些理所當然的生活享受一下子灰飛湮滅了,想到這,冰璃有點害怕自己。
“咳咳……你……”不知何時黑衣男子踉蹌著走進來,話未說完跪倒在地,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濺在冰璃的素色裙擺上,像暈開的一朵朵桃花。
“你怎麼了?是誰把你傷成這樣?帶了金瘡藥沒有?”冰璃把黑衣男子順勢扶躺在火堆旁,借著火光去查他的傷勢,卻看不見傷口,隻有血不斷順著嘴角、胸口往外滲。
黑衣男子微微搖了搖頭,又向洞口方向指了指。
“先得止住血。仇家來就讓他們來好了,大不了一條性命,我就又能見著父母了。你已經救過我一次了,我可不想看著你再死在我麵前。”冰璃把裙擺撕成布條,先把黑衣男子的胸口包紮了起來。
“咳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死在傷上,也得讓你勒死。”果然,剛紮上的布條已全被血浸透。
“這可怎麼好?”
冰璃慌亂地去換布條,卻被黑衣男子抓住了手。
“沒用的,扶我到洞口。”
外麵居然下起了雨,一個閃電劃過,恍如白晝。冰璃自小最怕打雷,看這陣勢,不自覺地縮在了黑衣男子的懷裏。
“嗬嗬,還和小時候一樣,怕黑怕打雷。要是哪天鬧天氣,就會跑到我房裏,死死地抓著我的手,哇哇哭,我被你抓疼了,就一邊罵,一起哭。直到把媽媽驚動來,把你抱走。”
“十幾年了,我的心始終被一個夢糾結得惶惶不安,直到昨夜見到你,竟然覺得莫名的安寧。雖然有錦衣玉食,但我的心卻找不到家吧?那一句‘別時茫茫江浸月’猛地點破了那個結。哥,讓我好好看看你,這輩子沒福氣生活在一起,讓我的靈魂記住你。”冰璃輕輕地撫開粘在黑衣男子臉上的頭發,驚見那眼底言說不出的複雜。
“過去的就該忘記,包括我。一切噩夢馬上就要結束了,這是我養父母的住處,隻能你自己去尋了,他們皆是通情達理的人,會像幽蘭穀主夫婦一樣疼愛你的。”黑衣男子將一張字條塞在冰璃手中,眸子突然暗淡下來,頭垂在了冰璃的肩上。
“哥,你終於說了一句傻話,我哪也不用去,一會兒咱們全家就團聚了。”冰璃笑著,取下了黑衣男子腰間的小瓶,把那剩下的十幾顆藥丸一次吞下。
轉眼間,哥哥的屍體不見了,山洞不見了,冰璃已置身於一大片鈴蘭花叢。風勁吹著,花瓣如紛飛的雪,打得冰璃睜不開眼睛。鈴蘭的殷紅漿果猛堆起來,很快漫過了冰璃的腰。曼妙的歌聲隱約傳來。
你是一株鈴蘭花,在異鄉的山穀長大,純白的顏色,芬芳的氣息,羸弱的枝葉,又有誰能不愛惜哪。
你是一株鈴蘭花,平靜的外表下滿是離別,將殷紅的毒在親愛的人身上植下,沒人因為你的毒而遠離你,沒人因你的毒而傷害你,隻因你是他們永生永世的所愛,不離不棄的牽掛。
花瓣與漿果很快將冰璃埋沒,被窒息了的黑暗中突然現出了火光。
冰璃漸漸看清那是山洞火堆發出的光芒,隻是一場夢?這夢未免太過真實,冰璃全身已經被汗水浸透,頭痛得就像要炸裂一般,大口地喘著氣。
“這麼快?”黑衣男子已經來到了冰璃身邊,顯然冰璃的發作出乎了他的預料,忙從腰間拿出藥丸,卻被冰璃一把推開。
“別再給我吃了,不然我就自盡。”冰璃掙紮著退後,靠在石頭上喘息。
“剛才不還是好好的?發什麼小孩子脾氣!”
黑衣男子要接近,冰璃則擺出了要咬舌自盡的架勢。
“你不要再騙我了,我都想起來了,那夜有雨有風,有我最怕的黑和打雷,可媽媽卻不在我身邊,我四處找她,卻突然被絆倒,一個閃電,我看清了絆倒我的是爸爸和哥哥的屍體,爸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哥哥還好像要張口講話似的,我使勁哭,卻完全發不出聲音。是我殺了媽媽、爸爸和哥哥。媽媽的屍體轉天在我的房間發現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哥哥!”
“剛才那麼多話算是白說了,你是氣喘病發作出現幻覺了,快,把藥吃了就沒事了。”
“好,就算不提他們,那幽蘭穀裏的事呢?為什麼死了那麼多人,單單我沒事,並且一點都沒察覺?還有你!你就是那個故人之子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隻剩我一個的時候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你肯定和我一樣,對他們的死逃不了幹係!”
“我早就說過,無論你恨我也好,想殺我也罷,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不知何時,黑衣男子已閃到了冰璃的身後,將她的雙手死死鉗住,任他把三顆藥丸喂了下去,身體不由自主地軟了下去。
“知道我到底是誰有那麼重要嗎?糾結那些夢境有意義嗎?你一直是無憂無慮長大的,以後也會無憂無慮的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斯墨,甘願生生世世守護你,守護你的秘密,守護隻有我們倆的幸福生活。”
黑衣男子抱著冰璃離開了山洞,向山穀深處走去。
此後關於鈴蘭咒的傳說又被演繹出許多曲折的版本,時隱時現。隻有鈴蘭花,仍是在山穀裏長出低矮的一叢,搖曳著花瓣,輕聲訴說溫情背後深植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