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大晴天。從二樓的窗戶望出去，萬裏無雲，天藍色很舒服。
    我撕一下頁日曆，標注上“開學”二字，當然這也是央求了秦旭教我的。
    日曆上紅紅的大字，明明白白地寫著“民國六年十月三日”。這是我開始學生生涯的第一天。
    理了理身上的校服，確認沒有任何的不妥後，我拿起淡藍色帆布書包，斜跨在身側，準備下樓去。
    “招娣，不，不，景珠，你好了嗎？”宋妞妞咋呼呼地在門口大叫，門被她拍的咣咣直響。
    我拉開門，她一個沒防備，正拍著門的手差點就招呼到我的臉上了。
    “好了就吱一聲啊。開門也不打個招呼，我要是把你打傷了怎麼啊。快快，爺也還等著我們呢。”一把抓過我手，宋妞急吼吼地像腳低踩著飛火輪一樣，拉著我就往樓下跑。
    看到我們兩個衝了出來，宋管家皺著眉，“禮儀，禮儀。”
    宋妞吐吐小舌頭，借我擋住宋管家，一貓腰，就鑽進了轎車。
    “宋叔，我們走了。”我朝宋管家欠欠身，禮貌地道別。
    “這個拿著，路上吃吧。”宋管家遞給我個油紙包，裏麵包著熱呼呼的糍飯團。
    “爹，你偏心，我也沒吃呢。”宋妞妞聞到香味，探出頭來。
    “什麼沒吃，你都吃了三根油條了。”宋管家不悅地低吼。
    “油條怎麼頂飽啊……”
    看著兩人又要吵起來，我趕忙把宋妞朝裏一推，跟著坐了進去。“行了，行了。我分你點兒，正好我也吃不完。”
    坐了一會兒，車子還沒啟動。
    “咦？龔叔啊，怎麼不走呢？再不走，我們可就要遲到了呀。”嘴裏嚼著糍飯團，宋妞戳戳坐在駕駛位置上的龔善成。
    “爺還沒下來呢。等會兒吧，不會讓你們遲到的。”龔善成好脾氣地回答，並不介意宋妞那根無禮的手指。
    拉拉我的衣角，宋妞像隻小狐狸一樣朝我眨眨眼，“景珠，你麵子好大呀。我還在想今天怎麼龔叔會開車送我們呢，原來爺親自送你去學堂啊。”
    “你不要瞎說，我哪有什麼麵子。或許爺有事兒要辦，順路送我們。”我淡淡地駁回。
    “是嗎？”宋妞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又咬了一大口糍飯團。
    我不理睬她，轉頭看向窗外。
    “突突……”隨著發動機的響聲，車子平穩地駛上了四川北路。我才發現，原來秦旭已經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
    他今天穿著一身藍青色長褂。柔軟濃密地黑發服貼地隨意落在頸部，稱得白暫的皮膚帶著一絲妖豔。看著他的側臉，發現他眼睛微閉，似乎是在打盹。
    宋妞很安靜，龔叔也不說話。車上出奇地安靜。
    我轉過去，繼續看著窗外的風景。
    看著看著，我就發起了呆，靈魂好像飛過了天空，去了很遠的地方。腦海裏出來了這樣的情景：四川北路，這條不比南京名氣小的長街，不知什麼時候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改造得完全沒有了現在看到模樣。我似乎是要去上班，乘著奇怪的大車子，樣子有點像現在的當當車，可是地上沒有軌道，車上麵有的有辮子，有的沒有。車子在一個路口向左轉彎，我看到街邊有路牌，上麵寫著河南北路。
    揉了揉眼睛，街道又變回來了。現在我眼裏的這條街很熱鬧，一大早就已經有很多人在街上走來走去。街道不寬，大約有三輛車並行的寬度。路邊有人在賣早點，也有人在倒馬桶。
    兩側的房子都不高，最多有三層樓那麼高。空中飄著各色的衣服，像彩旗一樣。
    景物隨著緩緩行駛的車輛向後慢慢移動，耳邊熟悉而陌生的叫賣聲，讓我神情恍惚。
    莊周夢蝶嗎？這一切……突然讓我感覺是如此的不真實，我以為夢裏的才是我應該在的世界。我拿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在窗戶上來回撫動。
    感覺到有道視線射在我的臉上，我轉過頭，看到秦旭那雙帶著探視的眼睛正盯著我，裏麵有我看不懂的情緒。
    趕緊我收回手指，坐正了身子，低下了頭。哪裏不對了？我抬抬眼皮，發現秦旭還再看著我。趕緊垂下眼瞼，覺得渾身冒汗，坐如針氈，緊張不已。
    這氣氛真怪異……
    “嗤……”停車的聲音打斷了這讓我不安的氣氛。
    “爺，到了。”龔叔恭敬地說道。
    “嗯。”秦旭隨意地嗯了聲。
    “哢。”車門從外被人打開，龔叔朝我溫和地笑笑，臉上有著老實人的憨厚。
    搭在他伸過來滿是老繭的大手上，我費力地跳到了地上。
    這車子怎麼這麼高啊！
    抬起頭，善導女中的牌子明晃晃地出現在頭頂上方。
    善導女中，位於虹口昆山路224號，原名善導學堂，光緒二十年由聖家院(即虹口拯亡會)創辦，有附屬女子小學。
    秦老爺一直很喜歡和文人墨客打交道，所以把秦府遷到了多倫路四川北路口。從秦府走到善導女中，步行至少要半個小時，坐電車大約也要十幾分鍾。
    “阿旭，”一個爽朗中帶著儒雅氣息的聲音在我左側響起。一個高高的身影，擋住了我臉側的太陽，讓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蘇華？你怎麼來了？”秦旭有點小小的吃驚。
    蘇華，蘇州錦繡世家蘇家三公子，秦旭的拜八子兄弟，小六的崇拜對象，秦府所有女性愛慕的對象……
    宋妞天天都在我耳邊叨叨。
    我向後退了半步，讓出路來。蘇華禮貌地擦過我，抬起手在秦旭的肩上輕捶了一下。
    微風中帶著梔子花的輕香，我終於看他的樣子。
    修長的雙腿上套著一雙軍靴，黑色襯衫外套蘇繡錦鯉圖案的貼身馬夾。微眯的雙眼著帶著桃花，厚實的嘴唇讓人想要親吻，長過肩的黑發被太陽照著像鍍了層金，帥氣而灑脫。
    秦旭慵懶地斜靠在車子前蓋上，手裏拿著一隻香煙。在藏青色的長袍下，是條黑色修身長褲，包裹著修長的雙腿，腳上的皮鞋擦得鋥亮。
    秦旭把煙放進了嘴裏，蘇華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
    秦旭的臉上帶著放鬆而信任的微笑，回捶了蘇華一下。
    論長相，秦旭其實長得比較普通，最普通的大眾臉形，微斜向鬢角的劍眉，狹長的雙眼，黑白分明，厚薄適中的雙唇。
    可是，當他微眯雙眼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黑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蘇華，則讓我想到了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