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時節，落紅飄零，秋意瑟瑟。那一天，她的孩子終於出生了。
    一陣陣疼痛漫過她的身體，她眉頭深深鎖在一起，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被，就是不肯痛呼出聲。
    耳邊宮女產婆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娘娘，用力，用力啊。。。。。。小皇子就快出來了。。。。。。”青嬈咬住牙，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枕邊，身體止不住的痙攣。
    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娘的子芯，一定要平安。不知過了多久，她痛得暈了過去，片刻又醒來，恍惚中，她聽到產婆的哭喊聲：“娘娘，您可不能睡那。。。您再不爭氣，小皇子可就沒命了呀！”
    光影流轉，她看見他遠遠的走來，她神誌不清，喃喃道：“昶。。。”
    “是我，趙匡胤。”他彎腰，靠在床邊，執起她的手。
    青嬈努力撐開眼睛，看著床邊那張滿臉胡渣，憔悴不堪的臉：“你。。。。。。”
    “聽我說，你不是一直盼望著這個孩子平安出生嗎。子芯，子芯，取的是孟昶的孟字和花蕊的蕊字，是麼。我早該明白的，卻到現在才。。。。。。”他慘淡的笑了笑。
    “我。。。求你一件事。。。。。。”青嬈突然很害怕，她害怕再也沒有醒來的一天。
    “我都答應你。”他緊握住她的手，深深的望著她：“可你也要答應我，活下去！”青嬈心中鈍痛，與他對望許久，艱難的點了點頭。
    身體竄過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青嬈忍不住驚呼出聲，四肢百骸有被刺穿的感覺，淚水順著她的臉龐滑了下來。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啼哭聲，她終於鬆了口氣。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位小公主呢。”產婆高高舉起那滿身血跡的嬰兒，皺巴巴的。趙匡胤接過產婆手中的小女嬰，欣慰一笑：“子芯。。。。。。”
    “傳朕旨意，青妃誕下龍女，賜名趙子芯，加封為子陽公主，一生榮華。”趙匡胤懷抱著嬰兒，望著青嬈一字字說道。
    如此，你放心了？
    “謝謝。。。。。。”她啟唇，接著閉上雙眼昏睡過去。他會護子芯一生平安，君無戲言。
    她抱著粉嫩嫩的嬰兒坐在窗前，看窗外雲卷雲舒，落花曼妙。
    “子芯，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邊，你會恨我麼。”青嬈低頭看了看懷裏朝她咯咯直笑的小嬰兒，那樣純淨的眼神，讓她忽然想念起孟昶。
    那些溫暖的昨日時光，就這樣闖進了她的心窩。其實姓孟或者姓趙又有何區別呢，隻要他寵你，隻要你能平安長大，娘也就安心了。她親了親子芯的臉蛋兒，緊緊抱住懷中的寶貝。
    墨園裏種滿了美人蕉，成片成片的紅色花蕊兒在風中零落，像是那一天從城樓躍下的自己。聽宮裏的下人的說，那天是趙匡胤以自己的身軀墊底，才免去她的死劫。
    自那以後，趙匡胤再未來過。如此也好，他們本就是仇人，又何必再故作恩愛的姿態。
    時光荏苒，他依然做他的千古帝王，她選擇在玉樹繁花的墨園中靜心修煉，芳華易碎，恩寵難回。
    後來趙匡胤再也沒見過青嬈，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純淨剔透的小嬰兒，隻是每一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這個夢，追隨他十一年之久，夢裏絕色的紅衣女子也早已隨時光停駐，不老不死。
    他讓宮裏的禦醫為他診治，都束手無策。他便讓晉王從苗疆找來蠱醫替自己醫治。那蠱醫搖著頭笑道：“請恕我無能，皇上並未被人下蠱。不過我倒是可以送您一句話。”
    “但說無妨。”
    “夢由心生，皇上日日夜夜皆被怪夢所擾，定是過往曾與這夢中女子有過牽絆。皇上不是說，夢裏的地方是在一個四季如春，花鳥靈動的山上嗎。若是能找到這地方，找到這名女子，皇上的病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心病還須心藥醫阿。”那蠱醫高深莫測的笑道，緩緩退出了殿外。
    與這夢中女子有過牽絆，難道十一年前的一麵之緣也算得上是牽絆，他甚至沒有看清過她的臉。
    他自嘲的笑道，好歹他也曾是馳騁疆場，人人望風而逃的鬼麵修羅，到如今卻輸給了南柯一夢。他是趙匡胤，從不空歎林花謝了春紅，也不妄自菲薄那鏡花水月夢一場。
    熄滅了滿室的燭火，他起身去了書房。秋狩在即，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處理，兒女情長再也不會成為他的絆腳石。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如今這樣，便是最好的答案。
    那日狩獵，秋高氣爽，竟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趙匡胤攜眾王公大臣去圍場，浩浩蕩蕩的隊伍好似壯士出征一般。青嬈懷抱女兒，站在高聳的城樓上，遠遠相望。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棧聽到的話。“事成之後，你們所有人必定加官進爵！”那狼子野心的男人狂傲的笑聲曆曆在耳，如果不出意外，他們的行動就是在今日。秋風吹得身體有些瑟瑟發抖，她不禁摟緊了懷裏的子芯。不知道兄弟反目之後，趙匡胤會是何種反應。他千防萬防，卻從未算到反他的人是自己的親弟弟。
    嗬。。。眾叛親離呢，他們將你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你又要如何自處呢。
    腦海中閃現他那張英氣勃發的麵龐，他用深邃多情的眼神望著她，那好似還是昨天的事呢。隻可惜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如果他敗了，如果他再也回不來。。。。。。青嬈轉過頭，望著懷中水靈靈的小子芯。“子芯，娘不求你榮華富貴，隻希望有一天，你能遠離凡塵是非，活得自在快樂。”她深深的吻上子芯的額頭，好孩子，娘沒有做到的事，就交給你了。
    她將孩子交給身後的奶娘，匆匆向城樓下飛奔去。小小的嬰兒任由奶娘抱著，趴在欄杆處，依依呀呀不知所雲，見青嬈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肝腸寸斷。
    青嬈一路追至圍場外，向人打聽才知道狩獵已經開始。她拿出他曾賞賜的令牌，闖過重重守衛的士兵，終於進了圍場。馬蹄揚塵，她卻怎麼也找不見他的身影。
    趙匡胤，你到底在哪裏。
    她隻身進了密密麻麻的樹林，大喊道：“趙匡胤，你在哪裏，快出來見我------”
    叢林裏忽然飛過一支利箭，青嬈直直的看著箭的方向，心猛地想下墜去。。。。。。難道。。。。。。不！不會的！青嬈鎮定自若的向那個方向走去，卻被人拽住。
    “你來這裏做什麼！”趙匡胤見青嬈神情茫然，獨自出現在這裏，不禁大怒。
    青嬈回頭一看，見是趙匡胤，終於鬆了口氣：“我終於找到你了。你聽我說------”
    “你什麼也不用和我說！我不想聽！你快離開這裏！”說著拽著青嬈往外走去。
    青嬈掙脫開他的強製，冷冷道：“我知道你恨我。可現在我也不會和你說兒女情長之事。我來這裏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聽我說，我也絕不會走。”她執拗的望著他。
    從來他都對她百依百順，可是這一次，他不會再沉溺下去。
    他漠然的望著她，冷眼相對：“好，你不走，我走！”他拾起地上的箭，牽起馬兒向前離去。就在他轉身的那瞬間，前方的叢林裏透出一絲冷光，他未注意，青嬈看到了。
    她看見趙光義眼裏的狠絕殘忍，還有對她的挑釁。於是，她對著叢林那頭輕蔑的笑了。
    箭離弦的一瞬間，青嬈撲向趙匡胤的身前，緊緊的抱住他。然後，是箭紮進血肉的聲音。
    趙匡胤怔怔的看著那隻美麗的蝴蝶，如飛蛾撲火般擋在自己麵前。他攬住她柔弱的身軀，手上滑過大片大片的紅色。
    天地間所有的生物似乎都靜止了呼吸。
    時間也凝固在這一秒。
    她在他的懷裏慢慢癱軟，微弱的氣息讓人恐懼。
    “你。。。。。。”趙匡胤抱著她坐在地上，蒼白的臉色讓他像一個孩子般，手足無措。
    “你沒事。。。就好。。。。。。”青嬈靠在溫暖的懷裏，氣若遊絲。
    “為什麼，為什麼。。。。。。”他忽然無助的哭起來，眼裏有遮不住的驚痛。
    她輕笑道：“我本就。。。一心求死，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和孟昶。。。黃泉再見了。這一劍，就當是還你的情。”
    “你不必替我難過，從此，我們便兩不相欠了。。。。。。”她伸手擦了擦他的淚水，嘴角勾起一絲苦笑。
    他是千古帝王，有淚更不該輕彈。
    “我一直想問你。。。。。。這個。。。”她從懷中緩緩抽出那抹紅綢。
    趙匡胤顫抖著接過紅綢，哽咽說道：“滅蜀那天，孟昶自知敵不過我，便拿著玉璽前來投降。”他還記得那日飄著秋雨，孟昶就站在雨中，白衣黑發，一塵不染。
    “青嬈曾說你是心懷天下的人，定會善待蜀國的子民。我信，今日我想求你一件事。”
    趙匡胤冷笑著看他：“你說。”
    卻見孟昶白袍一提，雙膝跪在了他的麵前，他一字一句懇切道：“蜀宮中還有一個等我歸去的妻子。我用整個蜀國換她一命。望你能善待她！”
    趙匡胤怔忪了，他第一次對這個懦弱的男人另眼看待。
    “這個。。。。。。替我交給她。”孟昶將懷裏珍藏得嶄新的紅綢遞給他，驀地拔出自己腰間的匕首，刺入心窩深處。趙匡胤詫異的看著他緩緩倒地，血泊中好似還有點點晶瑩的淚珠。
    她靜靜的聽他描述當日的情形，眼前仿佛看到孟昶白衣翩飛的樣子，漂亮的鳳眸一如初見時那般清澈幹淨。
    她笑了，在他懷裏止不住的大笑開來。他到死還是在為她著想呢，可我們不是說好，生死一起的麼。。。。。。
    “咳咳。。。咳咳咳咳。。。。。。”青嬈止不住的咳出血來，他沉痛的咆哮道：“一年前我沒有讓你死，今天我也不會讓你死！”那篤定的神情讓她想起當年牡丹宴的趙匡胤，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我帶你去找禦醫！”他就要抱起她，被青嬈攔住。
    “不要白費心思了。。。。。。箭上有毒，他們是想置你於死地。。。。。。”漸漸的，困意湧了上來，她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要小心。。。趙光義！”
    “青嬈，青嬈。。。。。。不要離開我！”趙匡胤深埋進她的頸邊，滿地的鮮血紮痛了他的眼睛，他從不知道，血的顏色這麼可怕。
    身下的衣裙被染上大朵大朵的紅蓮，鋪陳開來，像是奈何橋邊獨自盛放的彼岸花。那靈動皎潔的臉上此時蒼白如霜，狡黠的美眸緩緩的閉上，世間最後一抹光亮消失於時間的長河裏。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聽著她最後的呢喃，終是抵不過心中悲痛，仰天嘶吼。
    青嬈，餘生漫漫，你要我情何以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