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49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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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江水柔闊,煙寒驀波,霧籠水泊,輕和的暖風飛揚了紅絮悠悠千裏,一波桃殘悠悠之畔,錦淵閣沉浸江南山水默然,翹簷如飛,朱木蘊光,高華不染的一身溫清潤雅。
弱水三千卷,桃花錦淵閣。
遙麵東南,矗幾處依山之榭,縱覽西北,結數間臨水之軒。
本以為一樣的飛簷雕欄與以往所見的秦淮酒樓無類,不過是浪得虛名,可百聞不如一見,如今未聞半絲盈耳笙簧,僅立門扉便頓感別有幽情,不愧乃享譽盛名的天下第一閣。
楊燁眼中琥珀色的瞳仁,在澄澄水色的映照下瀲灩生輝,感歎,文人雅士的心思果真常人難以明測。
幽門之後的別有洞天,令人歎為觀止。
飛樓插空,雕甍繡檻,一帶淺淺清流,從蔥蘢佳木的爛漫奇花深處流瀉石隙之下,疏林如畫,倍添韻致。
難怪金陵喜好風雅的紈茵浪子蕭瑟文士都絡繹奔赴此地,果真清風妙雅,花竹風流。
柳笙瀾攙著白衣人,沿著仄仄的樓梯來到處於最頂的一處雅間,推開房門,分外素雅清潔,窗明幾淨,別致高雅。
當然,房室內燃著柳笙瀾最愛的淡淡紫檀香,冪煙輕繚。
樊若寒沒有進屋,將並蒂蓮遞給柳笙瀾並放下一路攜來的藥箱後,識趣地掩上房門,在外守侯。
聽得身後輕細的帶門聲,楊燁心裏也是暗讚樊若寒的知節懂禮,若真有實才又能仕宦周國倒起碼江南還有希望,隻是還未和柳笙瀾說上話,甚至尚未沾至榻沿已跌倒於榻棱邊角處,拖得那襲天水碧一個趔趄。
“嘶……”白衣男子疼得倒抽一口涼氣,想必是為了護免柳笙瀾不跌到地上,拚著新傷迸裂也要以自己作墊結果還是扯破了傷口。
柳笙瀾全身俯在琉璃白身上,隨手一觸指尖上竟沾了溫血,定睛一看楊燁袒露的衣襟下新包紮好的藥布一點一點地洇滲出了朵朵殷梅。
觸目而驚心。
“楊燁,你怎麼樣。”濃黏的血味充斥鼻腔,待要起來去扶白衣為其換藥,對方卻止住他的手腕並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確定他無礙才任由攙到榻上。
楊燁搖搖頭,看著柳笙瀾那一截清皓雪腕上剛才被他抓過的紅痕,有些心急,“你的手……我……”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傷勢這麼惡化下去可能導致的後果,躺在榻上還是念懷碧色的無恙。
“先別說那麼多了,換藥要緊。”終於看清了琉璃白的傷勢,那血液尚有加速流湧的勢頭,柳笙瀾輕柔地一手拖起他,另一手慎而謹地為楊燁拆解著長布條,“你且躺著,不適宜再亂動了。”
白衣人略有些別扭,那夜從東宮出來半路遇到襲殺也因中箭在安定公府療養,但著實難忍受女人般的治法,和天水碧據理力爭過,可眼下舊傷覆新傷,體力耗損太多,他也由著柳笙瀾的意了。
鼻尖的紫檀香芳流縈不去,楊燁卻起不了任何想頭,隻是覺得寧靜。
總是午夜夢回那年鍾山蓮峰上的落花碎紅,煙波朦霧裏碧衣逶迤,寧美如畫的卷麵詩情畫意,當時還不知道柳笙瀾便是那樣出名的皇親貴戚,隻是以為自己遇到了林中修行的仙人,便念念不忘再至江南一趟,竟還真的人海裏再次見到了夜雨染成的天水碧。
秦淮夜泊,流水浮煙,寂水遙連天邊,兩岸萬家燈火次第亮燃明滅,夢落凡塵夜未央,漫卷西風疏影橫斜的塵緣裏執簫唇畔,順而中正雅和的悠遠幽綿一縷隨水柔軟,意外地逢遇合契的流水鳴琴,那琴音清清淡淡穿透煙靄漫來應和簫曲,時而飄渺如煙,時而嫋嫋搖曳,聲聲清音三回九轉地緩傳,便如那彈琴人之一身嫋嫋檀香,欲斷還縈,氤氳不絕。
似是有甚被觸動,楊燁緊著的眉心漸舒,琉璃琥珀色的眸底因了琴聲灑落漫天星華。
自幼生長在琉球宮廷之中,那裏的國皇請了全琉球精通各門學科或技藝的老師精心教育栽培他,甚至為了將來有朝一日他能重返中原立足而複請了中原的老師教他有關中原的禮儀雅樂、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書法繪畫,是以,雖對歌舞管弦之類幾是不算無所建樹,亦對音律無算深諳,卻被這如超絕塵世之外的清音絆住了心魄。
怎有如是妙巧,紫玉菱花悠奏的流水浮燈,竟與一曲山高月小的九霄環珮不期而遇,似太極兩儀的陰陽魚磁石般地緩吸漸進,相輔相成默契地圓融一體,無隙無縫,渾然天成。
誰知那時心機一動,便定了此生波折的方向。
高夜幕雲凝碧,花竹搖亂,月下石亭無言,他看見重瞳子雙眸剪秋水,十指撥春蔥,繁錦的袍繡被風帶起,舒卷間隱隱的紫檀淡香從袖底逸出,朦朧處的迷遠。
高山流水,琉璃白不確定的探問,那抹天水碧笑著答得絕世出塵。
一笑望穿一千年,幾回知君到人間,千載相逢如初見。
月夜之下紫玉菱花的一首曠遠悠長,九霄環珮的一曲清出紅塵,似那世所罕稀的摯密曆經千年久別重逢後精妙順諧承輔融接,眼光交會的刹那三千繁華喧囂杳如黃鶴。
春夜金陵煙花爆閃。
重見到那重瞳子的一刹瞬,司空見慣的血光崩現瞬息幹支,日夜提防的陰詭算計斂回聲息,恍迷間似已若輪回隔世。
烽煙亂世縱使江南飛花滿城,塞充塞北的戰火亦將漸逐燃至,他自請天命密潛金陵,卻也因自身染指天下之念而有擁兵自立的雄心,南周太子的自作聰明又怎能滿足他的私欲,卻是意外再次麵遇柳笙瀾。
一念的好奇,清竹幽淡裏江南煙雨熬成的風骨指間泠泠,幽轉光幻如似當年鍾山蓮峰碧波萬頃,高山流水的夢境重譜曠世傳奇,想要一展所長之心因其放緩了步伐。
也許是天意,讓他與他再度相遇,且又讀通了彼此心中意念。
專注地望著藥箱邊山水碧色的朦雅身影,人非草木孰真無情,可是就因數年前鍾山蓮峰上的一麵之緣而忘卻傲視九天的初心,他辦不到。
然當他問著自己的心,如果那日花行街的一切從頭重來,他還會不會奮不顧身救柳笙瀾於危難?
卻鬱卒地發現事情依仍會覆轍重蹈,還會遵履心中護其周全的隱諾,清醒地明白自己從來視後悔若無物。
歎慨交鎖,楊燁胸中一時痛澀,想起那天晨光未明裏天水碧衣之人滿眸的逝水年華,“他是我的兄長。”飄盈得似可乘風羽化而去,隨浮雲淼茫。
柳笙瀾,你從一開始便無法成夢,輸定了的,為什麼你還要佯裝沒看透。
暖日下的秦淮水畔氣象氳氤,塵滓盡濾,醉人清風揚了幾瓣落粉過窗悠入內室,以及尚凝薄煙的晴金柔光,映得柳笙瀾那帶融了紗衣特有稠澀質感的煙雨水碧迷傾了千世的浮華。
鍾山蓮峰上的第一眼,便始終不變這淡漠的輪廓。
楊燁躺於榻上玄思浮沉著就倦得閉上眼,夢裏都是初見的那年,遙遠碧波之上天水一色的長衫翩然驚鴻,如詩如畫,外界的一切自此混沌不堪。
若是可忘,同時楊燁心裏又笑自己突然的不敢做不敢當,既然確信對方贏不了,自己又何曾贏過,況且想好了要保護他到底的,更不可能退回。
滿滿庭院裏灑了晴陽淡薄,有一點暖意,簾外遠山繁花若錦,柳梢浮碧正還春,蘭溪映帶桃源深,誰能想象得到昨晚雷鳴與閃電交織而至。
柳笙瀾沉然地清點著箱裏的藥材,蒲黃,仙鶴草,延胡索,川蓲,白芨茜草,何首烏,黃芪等等,皆為止血補氣之方,第二回了,那襲琉璃白第二次為他受傷。
是怎樣前世今生的因果之緣,令楊燁不重身命而為他以身相拚,甚至不止一次兩次地受傷。
漏刻靜流,入耳清淨,輕歎時際免不得回頭看那榻上之人,那人雖是毫無形象地閉目歪倒著,但精雕細琢的棱角分明卻精致入微,含英含儒的俊美不因任意的縱肆無拘而稍減與生俱足的貴傲霸狂,反因養精蓄銳而外透的寧肅端穆更增有凜然潛龍般的王者之風,傲冠群雄,似能手握乾坤,能目極日月。
毫無疑問楊燁生得相當頎俊英挺,神武不凡,哪怕站在那裏不言一話亦似有奪目金光籠罩全身,無端端便讓人感到無匹的尊貴,亦威壓無形。
是個龍鱗鳳翎般的罕有人物。
手竟有些輕微的顫,恍似一下又重回那一天的花行街,薄霧氤氳的清晨,白衣人救了他,讓他首一回對那似虛幻又實顯感的溫暖隱微生了絲細難可察的貪戀。
那人擁抱他的溫度那樣暖,製抑呼吸的氣息那麼柔,他便不能自已地沉溺,忘記彼此的身份,忘記了乾坤萬物。
再往前推數日,便是秦淮河岸月下竹林,麵臨著寂寂橫亙的一川闊水,雲袖長拂古琴七弦,這十多歲時封了的琴再演初曲竟是呼應了白衣男子的紫簫幽咽,使人心如止瀾,仿佛前塵往事方才縈繞指尖,須臾已然杳滅難覓。
那身白衣的英武男子合本為狂狷豪縱之人,吹奏的曲子亦合該是裂蕩崩騰,但漸行漸近的浮顫朦燈卻引飄著煙遮霧散,流泉歸去。
楊燁竟是懂一些弦歌霓舞的。
柳笙瀾還記得落瓣遍漫的鳳凰台上,那一身琉璃縞色的男子英姿卓卓,麵上浮露了雲翳影後和煦青陽般的笑靨,點出了彼此麵對這塵世共同的看法,人世難逢開口笑。
誰,明吾心意,使我此生無憾。
此後的種種,便更是那人待他的傾心相護,奮不顧身。
楊燁,你第一次為我受傷時都傷成那樣,卻還是不忘顧著我又添新傷,到底我們兩個誰更瘋。
將幾種草藥研搗成泥抹沾長條白色細裹的藥布上,柳笙瀾走至榻沿將布條先擱置於旁側的黑酸枝蘇式雕道八寶矮案上,拖住負傷白衣的後背,“楊燁,醒醒,換一下藥能更捷好轉。”
楊燁剛從驚涯血歿的夢裏掙走而脫,倏然睜開爆出精芒的雙眼在明楚映出了眼前的柳笙瀾後便柔了起來,“區區一點小傷,不必如此。”硬撐著自力順著碧衣的手勢靠到碧湖色藍藤花絲繡隱囊,白衣人看著那襲天水碧從幾案上取來沾滿草藥的長布,輕煙氤朧裏那一截手腕清絕,還有那稍垂眼睫的雅美微弧,“上次包紮得太過繁瑣,反而抬不起臂,何況我早便認為毋須此種治法。”
“可是兩次傷口近可相疊,你又長時耗失元氣並未及時止血,上回郎中已交代過再這麼下去勢必導致虛弱衰竭。”依然是淡淡的語氣不見起伏,然而出了一言便誰皆不可拒絕。
“虛弱衰竭?”楊燁不置可否,盡管他發現事實確實慢慢不容樂觀,但為了證明什麼便不再讓柳笙瀾為他解敞上衣露裸半身拆布換藥,“我自己能行的。”隻不過雖未阻止碧色的人為他係結長帶,但還是忍著箭傷的疼痛,刺啦一聲扯裂了卷裹身上剩餘的長條,將新纏包上的藥布尾端些許穩妥而利索地打了個死結。
柳笙瀾為那榻上傷者係著衣帶,並不以他強自振作的言行為忤,“上次也是我替你包紮的。”
換得楊燁稍些的驚愕,張牙用力咬緊布尾的動作微作停滯。
僵坐軟榻的霎時手不自覺地硬止柳笙瀾係帶的動作,可眼前清淡的水碧軟袍卻神情自若,唇邊笑痕依仍淡雅,“可是有什麼問題?”
白衣男子自是不想讓人明瞧出什麼落了下風去,拋出一題掩尷飾尬,“你會些醫術?”
那煙雨滿身的朦朧碧影波瀾不驚地停了手,深色的重瞳與往常並無絲毫不同,“不會,是大夫傳授了換藥之法。”邊淡若浮風地說著邊為楊燁蓋高了杏紅鵝黃繡花棉被。
楊燁畢竟是闖蕩過江湖並上過沙場之人,不自在也僅是一瞬而滅,卻在那樣的刹那間激發的心細如發洞察到天水成碧的重瞳色澤轉深。
但那個哪怕天塌地陷也風姿依舊絕塵的碧色身影淡定如昔,如似他秀麗的眼波不起痕瀾一線,可楊燁卻知道那無悲無喜若雲峰仙家般絕離塵煙的外象看似若那無懈可擊的銀質麵具般完美,然在他揭開他的盛世太平表相後,夢幻泡影般的盞酒伶歌便頃刻土崩瓦解得半滓無剩。
恍當年鍾山蓮峰傾聽晚鍾,煙絡橫林,山沉遠照,一瀾曉鏡對月,漪光瀲灩輕落芳菲點點,澄霧彩靄裏一蓑水碧煙雨任平生,直教人誤覺妙遇畫上真仙。
秀色空絕世,皓腕凝雪,流盼傾城,似能即隱羽化憑風歸去。
柳笙瀾終歸不是真的神仙,總還是個凡人,哪裏能輕而易舉做到寵辱不驚漫隨天外,所以不得不從夢裏的一身煙雨走出來,戴上淡泊的麵具笑對紅塵。
可他也因故而時常忘了目視柳宏翼那把懸於頭頂的染血屠刀,字字清晰地明表不可與兄長爭奪皇位,但這般的赤子情懷卻得不到柳宏翼的善待,隻得讓精神去醉生夢死,沾染上偽盛世的塵埃,活在自我欺騙的萬事大吉假象裏做著長夢不願醒。
那襲夜雨淺碧自以為美夢便能夠成就一切,願用自己的性命去證明夢裏的感情都是至真至美,都是現實裏真的存在,但因為楊燁太過了解他,自然明白他的心遠比外人臆測得通澈,便是因為這般凡事掌握於心的鎮沉如恒,無時無刻總被迷茫憂痛提醒著那些事實的殘酷,所以他累極的心想要解脫。
夢偏冷,誰還能重按霓歌遍徹。
柳笙瀾,雖然無從曉知你與南周太子有怎樣的前纏糾葛,但是那個自推你下水的柳弘冀和你一起溺斃在那片池水裏了,他現在是柳宏翼,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想清楚。
誰會執爾之手,真正共你一世風霜?
幾番試探那抹靜默的天水碧是否真的存了死誌,甚至逼急了便下重手,但結果卻讓一身縞素琉璃白色的楊燁暗心大為光火,為了保護這樣一個一心求死之人做了那麼多卻最終挽不回,覺得一切都要白費,還有什麼意義。
怎麼舍得看柳笙瀾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