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47章 羅帶同心結未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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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碧說,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又曾聽聞,生於乞巧節的人,一生注定曆經磨難。
所以,有時候,他開始相信一些命中注定的在劫難逃,無可奈何。
比如,山水碧色的一目重瞳子。
比如,自己的複國之願。
盡管,他十分厭惡“注定”二字。
但不爭的事實便是,柳笙瀾的的確確生於七月初七,乞巧節。
七夕乞巧,喜也好,悲也好,美得天地失色也好,寂得芳華遲暮也好,擔當得起七夕二字的,唯有柳笙瀾一人而已。
就像再至金陵夜泊秦淮的不期而遇,花行街上相救天水碧於危難,他總是不忘那細軟溫柔,綺麗奢靡。
江南風骨,天水成碧,一目重瞳,足以一瞥驚鴻。
當時隻道是尋常,然世事的糾葛,竟是由此而起,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醉夢一場,是盛世繁華錦衣下醉生夢死。
盡管曾經答應過碧色不輕易傷害任何一條人命,甚至兄友弟恭,亦是間接默應不妄奪北韓柴帝的皇位,可萬一自己將來真的如此橋所寓那般榮登九五,雙方又當如何彼此自處?
雙龍相會……白衣人舉首凝望亂雲流水,胸口如陷入絕症一樣地疼痛起來,靈魂也似欲破體而出。
天下難容二主,那麼這江山究竟誰主才不算一場辜負?
柳笙瀾,你明白麼,縱使江山如晦,稱帝封王,也不抵你眉間那一點朱砂,更惶論你那一雙重瞳?
沉默了片刻之後的瞬間,將眸中的驚濤駭浪逼作了輕煙塵霧,“笙瀾,術士之言,不可信也。”卻是再掌不住,鬆指轉身踉蹌撐在闌幹上,猛咳了起來。
天水碧色還是雙手交疊扶住了他,線條極盡優美的下顎緩緩揚起,神色淡然,“可是我的左目重瞳,人人皆言帝王之相。”
冠蓋金陵乃至整個家國天下的驚歎,不過是在重瞳裏徒增喧鬧的疲憊。
白衣人一雙鳳眸疲憊地微閉,待緩過氣來,才又道,“帝王之相又如何?”迎著日華,定定望住夜雨染成的天水碧,淨白修長的大掌覆上碧色之人扶挽臂膀間的一雙月下聚雪,粗糙的掌心一如既往的溫暖,“你根本不會和你的太子長兄爭皇位,我也信守諾言擁護北韓柴帝陛下,更何況他們二人如今皆健在,又何來你我二龍相會之說?”
不期然迎上他滿含深意的視線,天水碧恍惚想要歎息,一雙幽深重瞳複又澈然,如水中寶月映琉璃,“但願是我多思了罷。”
“笙瀾……”白衣琉璃琥珀色的眸仁清朗,雖身負有傷,卻未失奪目的神采,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自信與狂傲,“聽好了,你若真是帝王之相,我便是那九天真龍!”
樊若寒亦步亦趨地跟著,看著前方的兩人,心裏的違和感愈重。
那位負傷卻不減王者狂霸的白衣與傾盡天下的安定公之間,恐怕有了雙方皆不自知的糾纏。
盡管可能自己的猜度為著,卻也始終自覺地保持著一定的路程。
耳畔是車馬如龍的熙攘,如織人潮笑顏成詩,然僅僅望著前方相扶相攜的二人背影,自己便如置身塵外,千端囂繁人聲鼎沸猶如過境之風雨,一夕間悄然遠去,還一人寥獨靜思。
倒不全是為謀功名權作充耳不聞,非禮勿視與非禮勿言的道理還是懂得的,何況即便內心隱隱有什麼呼之欲出可謂石破天驚的疑測,終敵不過莫名被那無法理解的淡淡溫情而猶然升起的惻隱。
再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非功過自有後世丹書史卷評說,不是他小小的一介秀才能操心得了的。
永生不忘這一年的江南煙雨如畫,水墨氤氳開點點行行碧水丹青嫋嫋雲煙,拱橋之上,飛花之間,一襲俊朗英武的衣白勝雪,一襲清淺朦朧的天水成碧,雙雙扶攜行於三千娑婆裏,在旖旎春光下漸漸模糊……
懷抱的並蒂蓮花粉白清灩,花瓣嬌羞地舒展輕微,流連鼻間的輕風都幽微地甜熏,髒腑都似新被漫浸入一汪春水,樊若寒深深吸了口氣,眼中掠過一抹快若閃電的光點,落在挽攙著白衣從臂肘間凝霜敷雪般清瘦秀雅的皓腕上,有什麼又一次觸及了最深處的那層柔軟,漫漫人生中能有誰陪著自己看春夏秋冬緩緩流逝?
但還是歎息般地搖了搖頭。
也許是最真摯的感情,可到底不容於這紅塵俗世。
可他怎知,他看到的何止是這些。
若幹年後,他還會親眼看著白衣男子一手締造的輝煌在最高峰被迫終結,親眼看著白衣人與天水碧最珍視的感情被彼此與身邊的人推上不歸路,看著他們抱著自己的堅持走向宿命的悲劇。
而他自己,因背叛了生養他的故土江南,萬世唾鄙,茫茫如喪家之犬,惶惶若漏網之魚,果報不爽。
日色濃如金箔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樊若寒憂淡的神情似夜霧深重林間飛過的幾隻流螢光芒,微弱而遙遠,護緊了懷裏的蓮花繼續跟上去。
為能考取功名,他不僅頭懸梁錐刺股地日夜苦讀,冬日霜華加被亦不忘囊螢映雪,自然不錯過名士文家的墨寶,尤其是詩文絕世的柳笙瀾,及其一手好字。
那一襲默然朦朧的天水成碧,通透已極,卻也清淡已極,淡到令人看不清。
看不清的人,看得見的字,據說自幼始學於柳公權,其後揣摩顏真卿,歐陽詢,褚遂良,王羲之和衛鑠等人的精義,最終卻自成獨特風格,大體筆勢瘦硬,風神遒勁,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針釘,力透紙背似單非筆力所為,卻是不失清雅的勁瘦,遒勁如寒鬆霜竹,無論見過多少次那樣瘦削藏勁的字體,都始終無法將之與柳笙瀾本人聯係起來。
畢竟,那樣的一雙凝雪皓腕風華秀麗,秀極,亦雅極,寫出來的字本該是柔和流暢,或還應該有那麼些華麗,實際上,卻是風骨內斂的韌極,堪動山石,乃一筆三過之法,有一筆三折之意,謂之“金錯刀”。
複又創擬近似“金錯刀”之“撮襟書”,作大字不事筆,絹帛書之,皆能如意……實在難以想象那般清瘦的秀腕能夠作顫筆,筆走龍蛇切遊刃有餘,一字之間展顯萬千氣象,凡觀過此書者,豈會無人不謂之倔強丈夫哉?
能寫出那樣欹側縱肆之書風的傾城皓腕此刻挽於白衣臂間,而非攬著那濃豔若牡丹金鳳般的女子月下花前對賦彈吟,樊若寒再次的輕歎似微雲落雨,飛絮綿綿。
人人相傳安定公柳笙瀾與其夫人甄娥皇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堪稱世間夫婦之楷模,恩愛之典範,三年前那場盛大的婚禮都是金陵不論垂髫還是耄耋有目共睹的,滿城的張燈結彩,漫天紛揚的喜氣衝天,大街上摩肩接踵的男女帶著興奮快樂的笑臉儀仗隊敲打喧天的喜樂,看那浩蕩緩緩走進雄偉的城門,直到皇宮的大門在眼前慢慢合上,隔絕了視線裏的那場盛事。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邑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氵宛〕。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多麼美好的月圓花好,執子之手。
仿佛還是昨日之事。
南周六皇子柳笙瀾驚才絕豔,工書善畫,能詩擅詞,通音曉律,而兩朝元老甄宗之女甄娥皇雍容華美,詩畫雙絕,曉書史,善歌舞,精諳音律,采戲弈棋,靡不妙絕,尤以彈琵琶見長,是以,中主柳璟深覺郎才女貌絕無僅有,撮合了此一雙兒女佳話,普天之下皆認中主英明,紛紛豔羨九霄環佩與燒槽琵琶的比翼連理,甚至過去這麼多年,街坊老幼都仍樂此不疲地對那天定佳緣津津樂道。
甚至連自己,也如所有人一般認為這樣的美麗華章定能萬古頌揚,永垂不朽。
可今時眼見的可能的旁觀者清,令他對自己一直以來抱有的信念有所動搖和懷疑,那樣的優辰良景都未必海枯石爛,世上還有什麼能是絕對?
野史雜記上的斷袖分桃之說不是沒有看到過,但看著白衣人與天水碧之間默契的嫻熟,仿佛相濡以沫多年,心下幾絲也許是真的了然,隻是真的不大確信。
也許真的是自己太過多想了罷。
天光裏明輝光燦的金線,夾著漫天飛舞的輕盈粉白的揚絮,隨風輕揚複落,不複起初榮光嬌媚的遲暮一縷隨水一成塵。
豈有人情似舊情,花開花落兩由之。
嬌雲容易飛,夢斷知何處,如若此為真,而那豔極濃烈如牡丹金鳳般的女子又親眼目睹這般的難以相信,是否就此會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
轉過的無數心念被前麵號稱鐵口直斷的半仙擾亂,竟是一身仙風道骨裝扮之人攔住了白衣和天水碧的去路。
扯扯拉拉之間,引動周圍閑日無聊就愛說三道四的小老百姓紛紛圍攏過來瞧熱鬧。
升鬥小民閑來無事之時,總得尋些談資來捱,否則終日柴米油鹽之愁豈非日子太過悶躁。
拉著二人之人一身八卦道袍,頭上的發髻以綸巾裹束,麵目削瘦清濯,不大的眼裏閃露一輪精光,瞧著便是精明狡黠的模樣,但手執拂塵與信誓旦旦的肯定,似乎真若那些算盡乾坤無一紕漏的世外高人。
樊若寒不屑一顧地撇撇嘴,市井常見的戲碼罷了,無非是江湖術者討生活混飯吃的伎倆,早見怪不怪了。
但為了避免發生什麼口角事端,還是想能幫則幫。
何況,將來的官祿之榮可皆全指望於此了,怎能出了差池。
奮力而艱難地突圍擠到前排,道人打扮的人不僅拉住白衣與碧色之人不放,還口口聲聲說萬分有幸見到兩位真命天子,甚至還要給他們下跪,怎麼不引來更多的人前來觀望一探究竟?
眼看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此事更容易快速不脛而走,若傳入宮裏,隻怕後果難設堪想。
再瞥向被人群圈圍得水泄不通相互扶攜處於中心的兩人,天水碧的一雙重瞳雖僅是墨色轉深而不語,白衣人俊美卻有些疲意的臉上則明顯轉了戾暴的惱相。
聽著那個執意要給雙方算卦的道者依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楊燁失了血色的薄唇已抿得不能再抿,“你要是再在這裏胡說八道,修怪我現下提你去見官!”握著劍鞘的手越來越緊,一楞楞暴起的指關節更發凸白,似忍到了極限。
按捺著白衣男子即將爆發的暴狂戾虐之氣,天水碧平心靜雅地道,“這位道長,雖然您見人說好話是為了多得些賞錢好過活,這個我理解,但您今日所言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萬一我們因您的信口開河而身陷囹圄甚至喪命牢獄,您的良心可過得去?”
話語雖柔,但其中義正詞嚴的分量卻教人自矮三分,心有戚戚,卻也真心實意地心悅誠服。
“安定公雅量非凡,江正幸能得見,實乃福分非常。”將拂塵往臂旁一甩,兩指並豎躬了下背行了個道家常禮,待柳笙瀾也拱手回禮後,江正有些挫敗地慨歎了下,“貧道雖然走街串巷靠予人算命為生,但從來不主動求人,也從未算有遺策過,今見二位姿儀卓著,貧道一見之下頓明此為二龍現前而豪生仰敬,想來若能與二位結緣,縱僅乃萍水之交,也不枉世間走一遭,卻未曾料貧道直言對二位乃隱隱的禍劫,貧道慚愧,既然多有打擾,貧道再不多言,告辭。”
又行了一個道禮,頭也不回地抬步便走。
“道長!”這一聲的洪亮止了江正的離開,回頭見是負傷的白衣人強壓躁怒的生硬卻帶笑的表情,心處之底竟是第一遭不自覺地漫津生了一細蠶絲般的懼怯顫冷之意,定了身般不敢動彈半步。
唇色照舊蒼白的白衣人不再讓天水碧挽著他,似是已無大礙般負手背後,微笑著踱近道人,隻是那笑意如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縷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
“公子仍尚何事?”膽顫半晌終能回緩心跳而困難地咽了口唾沫,仍壓不住嗓子故作鎮定的顫抖,平時裏的精明算計此時竟半點也使不上。
更沒那樣的膽量使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奔逃死於非命,不如好漢不吃眼前虧就範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