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30章 別殿遙聞簫琴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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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有隻名為“花雨”的鸚鵡,一身翠衣紅襖上綴著幾點異色,猶如雨後花朵難舍那份潤色情懷,在嫩葉的點染中攜著顆顆雨淚,窅娘感覺自己便如這籠中鳥,向往那碧藍蒼穹,卻無法振翅高飛,如果不甘心命運的擺布而拚命掙紮,結果最終隻會是一地鴻羽,雙翅盡折。
更有甚者,會血淚斑斑,屍骨無存!
既然得不到那份癡心妄想,何不幹脆來個破釜沉舟、玉碎魚死,讓大家都竹籃打水去?!
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斂,裝作似有難以啟齒的難言之隱,目光閃爍漂移隻讓甄娥皇更加著急。
“你知道什麼對不對?你快告訴我呀!我們是好姐妹不是麼?”
“娥皇,你聽我說。”窅娘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憂慮,緩聲道:“如果你保證聽完後還能冷靜,我才好告訴你。”
甄娥皇見她麵色有異,心頭慢慢生出涼意,卻還是點了頭,靜道:“那麼你說吧,我能承受。”
窅娘婉言歎息,“他跟著木易公子出去了,至於去哪兒,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派人去找?”
“他跟他出去做什麼?!”甄娥皇厲聲質問,但窅娘卻不介意地輕撫她的背,幫她捶揉順氣,她才有些歉然地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太過,“不用去找他了,也許……他真的有事。”
“流珠,你好好伺候夫人浣手入眠,我就不打擾她歇息了。”
“是。”流珠應聲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夫人浣手。”
窅娘則徐徐起身向她辭別,而起身側首的瞬間,看見書架上有那麼幾本擺放的順序有些奇怪,便狀似不經意地撫過,使那些書本擺放更為淩亂,口中卻道:“娥皇,可芥蒂我帶本書借閱?”
“恩。”允準的默許。
窅娘回目但見甄娥皇遲遲未將手浸入水中浣洗,便關心地問,“還有,你真的不去找他回來?”
甄娥皇抬頭,見窅娘波瀾不定地望著她,心中矛盾掙紮著思忖了片刻,還是微微搖了頭。
她畢竟不是那種過分依戀纏膩丈夫且動不動便興師動眾鬧騰不休的女子,怎好跟夫君開口說是為了那個荒誕不經的夢?
萬一,夫君真的出去有要事,自己豈不是落人話柄備受詬訾而顏麵盡失?
貽笑大方的事,她怕壞了在他心裏的印象。
再說最近事多繁雜,夫君也心力交瘁,不好再給他多添事端。
“那好吧,多注意休息,改日再來看你。”窅娘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攢珠流蘇,意態嫻靜,瞥眸於書本稀疏的隙間更清晰地看見了藏於書後的紫檀木盒,計上心來。
她在入得安定公府後尋得一日躍至了韶華閣旁的一棵樹上,枝葉繁密擋了她的紅裙,卻視野極好地讓她瞧見柳笙瀾的一舉一動。
便當然清楚紫檀木盒裏裝的是息隱花。
逆光中,收斂了笑意的嬌顏再度嫵婉而展,目光裏卻如凝了寒霜冰雪。
再轉過身時,卻無限萬種風情地對甄娥皇笑得嬌甜柔媚,指著其中一本,“那麼,我就取了這本詩集回去挑選著譜新曲吧?”
甄娥皇輕輕頷首,微露倦怠之色,背對她側身躺下,“拿去吧。”
她的丈夫最近很是不容易,怎能再給他添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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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月間的鳳凰台春光繁盛得漫天匝地,風吹花樹沙沙如雨,抬頭,有雪白的鷺鳥在不遠處秦淮河的上空飛得盎然肆意,漸漸消失在同樣金霞之光肆意的傍晚天空之中。
西陽未落,月已東升。
逆流了雲影天光,又一陣薄風吹落了一樹杏瓣,刹那間,一股悠遠清淡的芬芳仿佛一縷驅去疲憊與灼燥的清新澄泉,在微升的夜霧中閃著澤光。
秦淮河上空的彩霞幻紫流金,一半已如墨染般呈現出淡淡黛色,金陵夢幻之夜的喧囂便隨著盞盞燈霓亮起,漸漸展現出它無與倫比的繁華如魅。
千百的火樹銀花,光華綻放,散綿蔓延入八方四麵,熟悉一如昨昔。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瞬間耳畔回蕩的話,令對望無話的勝雪純白和天水成碧心中皆柔軟感慨,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
“如果,還有一壇酒,豈不波中自由得圓滿?”楊燁突然笑著問他,聲線清潤,“我聽說金陵城裏除了花行街上專門品茗書文的清茗樓外,還有一家鼎足秦淮河岸以各色美酒而享譽內外的錦淵閣。”
“可惜,這裏沒有酒。”怎不知他話裏逐客以護己周全之意,可是自己的意願也絕非他人可以輕易左右的,柳笙瀾輕歎,“何況,我府中家宴上的玉泉春釀你不是品過了?”
秦淮河上煙花之聲不絕,唯望粒粒金砂噴射而出直指夜空,姹紫嫣紅,時而金菊怒放或牡丹盛開,時而彩蝶翩躚或巨龍騰飛,時而又火樹爛漫或虹彩狂舞,卻都最終花瓣如雨,紛紛墜落,不過轉瞬即逝的光景,猶如曇花之一現。
“可是,那也是你所熟知。”白衣俊美的男子眉眼此時平和,語意清淡而堅決,“花是滿了渚,卻不遂你的意,那麼,若欲酒滿甌,我就不便再妄作定度。”
有無盡的溫軟與酸楚,密密匝匝刺入心扉,點到為止的話就此作罷。
了解那碧衣越多,便越覺惘然,想更緊密地牽手,想要永遠不分開,到頭來,卻成了自己一相情願的泡沫幻影。
心痛的不再是自己的心,靈魂控製的不再是屬於自己的身,想背過身去,卻說不出訣別的話語。
是不是沒有相遇的話,對於彼此,才會幸福?
花飛花影落中聽如此俊秀的男子淡說生平,連說聲告辭都覺得艱難。
柳笙瀾無言以對,前塵舊事紛至遝來,隔著重重時光與歲月,那樣的突兀,教他剪不斷,理還亂。
天空中燦爛流火依舊映亮了千門玉樹的萬家燈火,也映照出凜冽的冰刃寒光。
鳳凰台腳下石階有無數明亮的火把圍了水泄不通,熊熊的火焰燃得一片通明,隔著迷漫的乳霧,似依然能感受到火焰下滾燙絕決、誌在必得的野心,仿佛那滾燙的灼熱要將人灰飛湮滅不可。
柳笙瀾心頭陡然一驚卻很快如常鎮定淡然,洞悉一切卻仿佛慵懶地置身事外。
楊燁深深呼吸,眸中溢彩流光的琥珀色漸漸黯沉下去。
明亮的火把燃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而楊燁卻輕引一笑,無所顧忌也無所畏懼,豪爽恣肆義薄雲天,“如果有來日,定與你泛舟萬頃碧波之上,再讓美酒滿甌,人生快哉!”
柳笙瀾微微含笑,“知己難覓,知音難求,你的安排定是圓滿,此生無憾。”
相視而笑。
錯開了一次又一次,命運卻始終相連,不知這是上蒼的恩惠還是懲罰。
楊燁的目光難得溫柔得似能沁出水來,微笑的神色亦是平常,卻令柳笙瀾的心懸了起來,隱隱感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四目相觸間有片刻的靜默。
高山流水入雲端,秉燭笑談恨晚,金戈鐵馬拭殘卷,落花疏影蹣跚。
“來此江南,本還欲看一看母妃口中的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隻是又來錯了季節,但還是領略到江南初春時的春深似海,百花繁豔,更是……又一次見到了你。”楊燁依舊笑著說到,心裏卻酸楚得幾乎要被融盡。
看虛幻大千兩茫茫,一邂逅,終難忘,相逢一醉總是前緣。
隻是今生今世,怕是真的緣分將盡,再見不到月夜下閉目撫琴的清世絕美的夜雨染成的天水碧了。
心底驀然一軟,唇角揚起輕緩的弧度,清淺的碧色悠悠開口,“可是,我也差點忘了說,平常之人難得見我,你見了我可千金難換,那麼,我可以名正言順拿走紫玉菱花簫而不用付任何代價。”
“你呀!”楊燁笑著搖頭,眼中悲涼之意卻更深重,“我來錯了荷花的季節,怕‘長相守’再錯過了‘長相思’,是該讓它們存於懂它們之人的手中不再分別,我沒有什麼東西作為見麵禮,權且當作提早送你作為你七夕生辰的賀禮吧。”
地若久,天長淚,情願為你……染紅我鮮血。
所以,紫玉菱花簫,若你喜歡,又算得了什麼。
焰火升騰五彩斑斕,整座金陵城沉浸在不夜天的煙花爆竹聲中,團團盛大的煙花如柄柄輪巨傘花於夜空開放,又若簇簇耀眼琉璃燈盞閃亮高穹,亦若叢叢繁花盛開飄散金色的鱗粉,瞬間的美麗,瞬間的光彩,綻開,最後若無數拖著長長尾巴的流星,雍雍容容地從夜空劃過,落下,那樣美麗。
那一刻,仿佛寄托著愛與希望,一串一串地盛開,九天玉女舞落漫天仙梅,朵朵精致,瓣瓣絢爛,全金陵城皆隨著它們的綻放而光彩一瞬。
白衣男子深邃的琥珀琉璃色瞳眸看向空中傲然綻放的煙花,俊美容顏上那真心的笑容似映耀了天際的焰火,被赤橙黃綠青藍紫不斷流離變幻的焰火映得光明而璀璨,讓清淺的天水成碧生出無盡暖意,隻覺得他一番話說得奇怪,還未細去辨明他話裏含義,他已向他伸出手來,“笙瀾,能……讓我再抱抱你嗎?”
是最後他能給予自己的溫暖嗎,也是自己最後能索取的溫暖吧。
何況……何況,自己已作出決定,還有什麼要緊?
突然感慨,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否便可洗盡鉛華而白發紅顏?
天不老,此情是否亦難絕?
心,整個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身體緩而輕地向楊燁靠近,這一刻,碧色之人冰涼的身再度貼近白衣的,生平第一次,碧影能覺得很安然地靠偎著白衣,亦滿足到了極點,此生再無任何遺憾。
隻是,很對不起那豔極如火裏牡丹繁盛到極點的金鳳般明豔女子,然,他真的是很累了,隻想聽憑自己的意願這麼一回,令多年的帝位風波在今夜終結,永得解脫。
雨歇微涼,不過夢一場。
他知道那豔極似鳳的女子一心愛他,可是他除了想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一個結局外,也想用自己的生命,來驗證發現自己的心。
誰讓從時光的開端回溯起,他便是這般的人。
他還記得第一眼見到那牡丹金鳳時,她的明豔雍容奢華大氣的典雅豔極便如能燃掉他的重瞳,那自認為極為可笑的帝王之相。
可那朵豔冠群芳的牡丹,卻從不以這一雙重瞳為難得稀有,所以,他對她一見鍾情,而她,為他洗手作羹湯並傾身勾眉的那一刻起,便拔光了自己的鳳羽,故此,不可否認,他很愛她,但卻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懂得愛。
若是兩人天天守於一處,相依廊下,看階前雨落無聲,一夜催發海棠花,或是紅袖添香,西窗燭下共話巴山夜雨,一盞燈風過鳴廊,分開來是牽腸掛肚,一見麵就歡喜,這便是愛的話,那他想,他是真的愛她。
畢竟那豔極塵寰的牡丹心甘情願攜手清幽的紫檀,已讓他觸動許久,教他怎不憐惜疼寵她?
可自從他遇上那一身明光燦爛的溫暖白衣,這一眼,便情不自禁義無返顧地沉淪了,那不顧一切的感覺未曾有過,像原野上大火肆虐,沒有任何人能阻擋,蔓延過整個荒煙衰草的煢煢歲月,直剩下一片灰燼。
但這些,他始終避忌著絕口不談,掩於他清雅絕塵雲淡風清的清淺夜雨碧衣之下,掩於清淡得似能隱去的朦朧寧靜輪廓下,外人無知無覺。
現世一片安穩,太平笙歌。
可如今命懸一線,從未實現過的夢,他想放下一切徹底任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