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22章 夢回芳草思依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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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不是太子派來的人,那麼她不僅知道兄弟的下落,而且又有兄弟的一截頭發和發帶又作何解釋?
如果她是太子派來的人,那她將一切和盤托出豈不是對她不利?
柳宏翼的心狠手辣他是知曉的,而她甘冒此險也要背叛柳宏翼,這不是自掘墳墓自斷後路的愚行麼?
自找死路對她有什麼好處,她那神智清楚的模樣也不像是迷了心智的樣子啊,她究竟有什麼目的,究竟心裏在想什麼?
城樓屋簷風鈴隨風鳴響,雲霧漸散,依稀可見不遠的翠鳥與鴛鴦嬉鬧於池塘,薔薇依附古老青磚牆蔓延,墜花湮,湮沒一朝風漣。
窅娘水漾眼波輕俏一轉,便明白眼前的白衣男子在懷疑和探究什麼,隻是自己不便多言,也無從說起。
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有誰能知她想要眾人仰視的眼神而犧牲一切入宮,由采蓮女搖身一變成為枝頭鳳凰所要承受的苦衷呢?
雖然也僅僅是梨園所出的微不足道的歌女,然那層華麗的皮已讓她享到了虛榮滿足的快樂,哪怕為此付出失卻終身自由的代價。
所以,那襲天水碧詞裏“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的淩波悠遠、恣意灑脫讓她心生傾慕和豔羨。
也因此,才造就了如今這眼淚落與不落之間,是她兩難的心。
煙雨宮闕,緋櫻庭院,寂寞畫堂,笙歌縹緲中,臨春閣主香宮娥纖手微揚,紫檀香末漫天飛舞。
那是江南的風骨,是夜雨染成的天水一碧,水調歌頭詞一首,名畫臨摹幾多卷,清淡的輪廓隻消一眼便讓人永世難忘,也難以企及,何況她也隻是憑著與甄娥皇交好,才借著筵席之名在安定公府裏小住幾日,已是滿足,哪還能動什麼癡心妄想?
心中一慟,眼中不覺一酸。
然而她不能在他麵前,在這種場合落淚,明知道,她一旦落淚,她那點隱藏的心思便會讓她無地自容,再無顏麵見他人。
也再不能,遠遠地望上那清淺淡雅的天水碧色一眼了。
就讓她保留這僅剩的一點尊嚴。
揚一揚頭,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逼回眼眶,方才維持出一個淡淡的勉強的笑容,“我如何知道這些以及怎麼得到你弟弟的束發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殿下邀你今夜鳳凰台一見,別的,請恕奴家無可奉告。”
有禮地福一福身,轉過,留給他一個柔婉嬌媚卻冰涼清奇的挺直的背脊,沒再回頭。
緩緩走出楊燁的屋子,心下黯然不已,裙腳曳過滿地桃花堆積,想起韓府那夜天水碧的袖口不經意拂落的一樹繁花,仍是不忍踩上滿地落紅,便迤儷出一道淚痕似的痕跡。
夢醒處,淚染頰,浸滅金陵的煙花;心無涯,風揚起長發,驚鴻舞罷。
偏苑,也許她將許久不能來了,也可能,再不會來了。
細微的風湧進室內,輕輕舒卷得珠綾簾子飄飄。
懶得再細聽,何況,也沒心思,楊燁以手支肘側倚榻上沉思,窗外高遠明淨的天空,有鴿群倏一聲飛過。
紫檀已悠悠燃起,融漫於微風裏青鬱潤澤的水汽中,令躁動煩焦的一顆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麼安靜,幾乎,波瀾不驚。
本來無燃香習慣的,可自從他情不自禁揭開那天水碧影臉上的銀質麵具,傾聽麵具下明媚的蓮花盛開的美麗詩篇,不,或許更早,比繁華大街上出手救他之日還要早,在夜泊秦淮遇見的月下竹林之中,那一襲風雅卓絕的傍身煙雨天水碧如望不穿的水月鏡花,傾盡天下,更讓他一生難忘,欲去觸及。
戀上那魔魅般的天水碧,紫檀香,一如那個清淡的碧影,似有若無,聞之不忘。
那清淺的碧色、紫檀的風骨,無需任何姿態,清雅秀極卻朦朧氤氳,立於眼前不染世俗塵垢,卻又能勾勒出碧影的輪廓,舉手投足本身便是一幅絕美的水墨粉彩畫。
華美的男子,眉清目妍,清淡朦朧,形貌秀雅,一目重瞳雲動九霄,風華傾代地微微一笑,江南滿川煙雨傾盡飛花。
隻要一看見那天水一色的碧影,仿佛見到了寧靜的世界,甚至連心,也是安靜的。
隻消一眼,便是萬年啊……
不由得想起早已仙逝的母妃。
母妃,她,同樣來自江南。
自睜開雙眼的那一天,觸目所及的,便是母妃微笑的麵容,和搖曳在北地風霜中絕不折腰的楊樹。
在模糊而溫暖的記憶中,母妃仿佛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而在黃昏時分,寢宮的庭院裏有安靜暇適的的氛圍。
雪白的荼蘼開了一叢又一叢,細細地靜吐芬芳,天氣已有隱隱逼人的暑意。
大殿深處的燭火被初夏之風吹得有些晃曳,窗外荼蘼輕淡的芬芳幽幽彌散,母妃的容顏在搖紅燭影之中格外的溫柔,輕輕抱著他,搖著沉睡於織金彈花錦緞繈褓裏的弟弟,歌聲低低的,斜倚在涼榻上,一旁的侍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搖著孔雀羽扇。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天長,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到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
宛若塘中碧蓮鬱鬱青青的歌喉婉轉回腸,道是曲中多情,又似無情,溫溫涼涼地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那是江南的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清新醉人,飄過了永巷,飄過了上林苑,飄過了太液池諸島,飄過了如山巒重影的殿宇,如春日柳樹綿綿、春蠶吐絲般糾纏千裏。
如此美妙有著擊晶裂玉之美的歌聲,卻傷心失落於宮闈紛飛處。
往昔楊玉環因唐玄宗對李龜年的深情而含恨命隕馬畏坡,漢武帝賜予陳阿嬌的椒房金屋之寵卻也譜出了長門怨的淒愴。
君恩如水變幻不定,河東河西亦在朝夕之間,他的母妃亦沒能幸免。
他很少再見到自己的父皇。
聽宮裏的嬤嬤說,父皇今日和哪宮的妃子賞花聽曲,明日又在哪宮的貴人寢殿施恩雨露,於是,無數個月上柳稍頭的清寂夜晚,空留年輕依舊的母妃,獨守空房。
漸漸,母妃柔美微笑中常含的憂愁時常令他猝不及防。
她就是這樣,在皇室醉夢笙歌的喧囂繁華背後,經常孤獨靜靜地聆聽著風吹樹搖的寂音,品嚐著寥寒深宮生活的淡寡與無味,靜謐的深夜裏,單薄的影子雕刻於地,孑然相吊,渾然不覺夜也沉沉,人也昏昏。
長河仙人舞,弱水玉女飛,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
宮裏又到處燈火通明,火樹銀花,遙遠響起的悠揚清脆的仙樂,柔和高遠,時而如玉石相扣,時而若清溪潺潺,時而似宛轉鶯啼,讓人心醉,在在昭顯了這皇家喜事何其之多,還美其名曰,廣衍子嗣。
這冠冕堂皇的理由給了千古帝皇貴胄子孫們花天酒地的借口,而作為他們的女人還要收住妒忌的心情,做他們心目中的賢德女子。
有誰能體知她們強作歡歌之後本就失落的心又加增了幾許愁緒。
這愁緒在冰冷的寂夜裏隨著寒氣的懸空越發地凝重,連周遭的亭台樓閣也仿佛在無聲地傾訴無盡的蕭索和落寞。
流星劃過,那一瞬的光芒和輝煌閃現在無邊的夜幕之中,過後卻是難以言明的隱痛。
為了一刹那的燃燒,放棄了生命的所有,墜入永世的黑暗,再也沒了回頭之路。
雖雨露均沾乃身為一個帝王無奈卻必須為之的權術之策,也是牽製朝野內外各方勢力的必要手段,可是,這看似公平實則不公的帝王必修無情之術,卻讓多少如花紅顏的豔盛青春,悲哀地埋葬在寂寂深宮之中。
或許小時候他不明白,隻知道風景獨好的宮苑雖依舊煙柳生翠,秋花閑開,卻不再有往昔的喧囂,赤色的宮牆偶落下幾聲輕叫一回又一回的鳥啼,更顯得這本就極安靜的所在愈是靜得怕人。
他以為是自己頑皮惹父皇生氣所以連帶不來看他和母妃了,於是,愈加手不釋卷勤奮苦讀。
可是,隨著年歲漸長,他父皇幹脆不來了,從原本的心裏惴惴,演變成無盡的惱恨。
還有,諸多的……疑問。
那麼多的疑問,日日夜夜勒著他幼小脆弱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這是為什麼,得到的卻是深宮內苑猶帶衰草寒煙的冷風,直叫人覺得寒意侵骨的蕭疏寂索。
他的母妃天天守在殿門口悵然而望,卻隻見群雁陣陣,從南至北,將溫暖春季的訊息連同閨閣中那些不足為人道的情愫,一聲聲,送到良人們的耳裏。
他不知道他的父皇是否也曾聽到,是否也會抬起頭,和他的母妃一起眺望那同一輪明月,但他知道,母妃終生的眼淚在那一個人月兩圓的夜晚徹底幹涸。
臘月寒冬,宮廷政變,大廈傾倒,母妃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母妃告訴了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