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17章 醉拍闌幹情味切(四)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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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府裏。
    將界寅時,那邊天下的一片笙簫無法觸及這邊的一片森然。
    府前懸掛的數十盞巨大宮燈亮光僅如黃豆般大小,在淒風裏飄搖不定。
    春寒料峭裏,整幢府宅如一隻沉默傲立的獸,四麵皆是黑漆烏森的陰沉,隻聞嗚咽的冷風之聲,吹得人搖搖欲墜。
    忽聽得宮門起鑰的聲音,“嘎吱”一聲沉悶厚重的巨響,被下了“十香軟筋散”禁錮於此的楊炎雙耳一動已是激靈,卻動彈不得。
    宮人舉了各式琉璃風燈箭步如飛,魚貫擠入小小的一方內室,照得屋裏一片燈火通明,地麵霍霍發亮。
    擁於中間的銀緞繡蛟龍錦衣的柳宏翼趾高氣昂,不可一世,低沉的聲音透著陰梟,“木易仲天,你哥哥雖混進安定公府,可是現在都沒有動手,咱們原先定好的計劃作廢,看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不過如此,你居然自作聰明上演一出自投羅網,與你這樣的傻子合作是本宮此生唯一的失算,再說你連你哥哥都敢算計,本宮又怎會相信事成之後你借兵能還?如今你聰明反被聰明誤,那麼本宮也沒必要留著你一條狗命了!”
    與楊燁極類的含朱薄唇涼涼一勾,淩厲的鳳眸精光炯炯,反問道:“今夜太子怎麼不去聽聽九霄環佩與燒槽琵琶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那可是民間流傳的佳話啊!”
    話甫說完,柳宏翼一個陰沉可怕的眼色,守在楊炎一旁的侍衛便給了他肚腹一記悶拳,直打得楊炎唇角溢血。
    “死到臨頭還如此嘴硬,那天在簾後你當聽到你哥哥的承諾,可他卻至今沒做到,你以為你能機關皆算盡嗎?!”柳宏翼忍著被揭瘡疤的隱痛不發作,揮退眾人後方咆哮起來,竭斯底裏。
    怎麼可能忘記當年天水碧被中主賜婚時那樣剜心錐肺生不如死的痛!
    那個一臉幸福夢幻嫁予他心愛的六弟的女子,甄娥皇,曉書史,善歌舞,精音律,詩畫雙絕,能歌善舞,尤以彈琵琶見長,金縷一曲便能羨煞塵囂,她的歌喉,她的舞姿,亦都使六宮粉黛望塵莫及,不僅如此,她還通曉史書,精諳音律,采戲弈棋,靡不妙絕,百官皆讚許曰蕙質蘭心,中主對她的讚賞更是在場眾佳麗所未曾有的。
    之後更是一堆華麗辭藻堆砌的恭維。
    濃烈極豔如浴火的牡丹,翱翔九天極優雅的金鳳,容色照人,明豔不可方物,天女下凡莫過於此。
    於是他沒來由地感到了不安。
    但他朝朝暮暮擔憂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的六弟,骨清神秀明珠美玉一般清極無儔的六弟,一紙婚書從此天水淺碧與金鳳舞衣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
    一別月夜皇宮深深僻苑茫茫,恍恍惚惚,迷迷蕩蕩,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百無聊賴十倚欄,正是明月當戶。
    向孑影淒燈,萬般無奈把那抹碧色牽念,現實裏的懷抱東風呼嘯淒涼,想那碧色已有妻房畫屏低語軟清秋,思緒千絲萬縷,便化作心頭無盡痛。
    因此自那之後,此恨便是綿綿永無絕期!
    “至少他一直將手足放於心上,你呢?”楊炎勾唇冷笑,皇位對眼前人的誘惑已讓其喪心病狂,他當初真不該自作聰明來東宮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是他愚蠢,看不出柳宏翼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
    弄巧成拙,隻能怨自己有眼無珠。
    那天在簾後,他看見柳宏翼與兄長楊燁的對話時眼中清醒的瘋狂,那迫不及待的野心讓人覺得十分可笑,再怎麼心念天下,卻因畢露的鋒芒反而不如兄長的海闊天空。
    他和兄長相類,卻絕對不相同。
    所以自己從來不擔心柳宏翼所說的會成為事實,因為自己清楚兄長的為人,這一路走來的風風雨雨皆是兄長為他遮擋的,兄長怎麼可能會棄他性命不顧?
    隻需時機而已。
    哪裏像柳宏翼這個瘋子如此急不可耐?
    恐怕這瘋子會搬了石頭砸了自腳。
    何況兄長已經除掉齊王,再過不久定能除去安定公,他對兄長很有信心。
    畢竟他們兄弟二人意在天下,骨子裏翻騰的血液是絕對不會屈居人下,更不會被他人所許的一世富貴榮華擋了眼目。
    隻是計敗被囚,都要怪自己信錯了人落到此般田地。
    而這個柳宏翼,太過的鋒芒隻怕為他自己招徠不祥,怎能與兄長相比。
    唯有他的兄長的雄心壯誌,才配得起“心懷天下”四字,柳宏翼徒有的隻是野心罷了,猶如歪門邪道一般,隨時都會走火入魔。
    他不能讓兄長的辛苦成為徒勞,因此他要保全自己,而柳宏翼是越被激越不會下毒手之人,所以他必須徹底激怒他。
    “你有將你的親弟弟放心上過嗎?”楊炎笑得快意,逼視的光芒,閃動雪亮的刀鋒,“九霄環佩的心意卻又引來燒槽琵琶的喜上加喜,你自此非要毀了那一目重瞳,毀了帝王之相方能高枕無憂吧?”
    柳宏翼的心如同被尖利的銳刺劃破,埋藏在心底許久的壓抑秘辛過往,突然像是找到了一個決堤的缺口,似奔騰山洪以雷霆萬鈞之勢洶湧潮來,瞬間將他毀天滅地而無力再抵抗,也無法再偽裝什麼天下一片太平。
    山一程,水一程,柳外樓高空斷魂;馬蕭蕭,車轔轔,落花和泥輾作塵。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堅毅如山卻冰冷似川的聲音悠悠傳來,清淡朦朧似欲化於薄煙臨風化去的那抹煙雨碧影,萬般嬌柔的薄唇卻蒼白地微啟,隱含了無憀情意,寡言短句便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升。
    尋遍銀河,不僅再難見那道絕世天水煙雨嫣然回眸笑遍一城飛鴻,還墜入夢魘一般飛舞不去,逃脫不開,也無力再返回天上。
    到底是誰的錯,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清雅清絕的紫檀,攜手那如火焰裏盛開極豔繁盛牡丹般的浴火鳳凰,令他自那時便沉入華麗的黑暗,椎心刺骨地看著其兀自擁佳人在懷。
    燭殘漏斷頻倚枕,從此辜負了秋月春風,千言萬語,教他柳宏翼再如何訴這一世情濃。
    世上如儂有幾人。
    所謂的花好月圓終究成了往事,唯剩得一地殘破。
    心中有層層波動,想要傾訴,傾訴此刻心中對不可抵禦的力量肆意摧殘的恨意,那恨意綿綿不斷,像斬不斷的流水,滅頂的窒悶教他無處可逃,化成了暴虐的狂戾遷怒他人。
    伴隨著楊炎尖酸刻薄的話語而來的是響亮的耳光,楊炎俊俏精致的玉顏上浮起了半邊紅腫,卻依然沒打消他肆無忌憚的幸災樂禍。
    柳宏翼愈加怒不可遏,話語也帶了幾分惡毒,“那又如何?他再不動手,你就等著與他黃泉相見!”
    話音一落,他的手掌落於案前,上好的花梨木桌隨即騰起了一股幽綠的雲煙。
    粉碎。
    “那我就更期待你殺了我,這樣我哥哥他就能放開拳腳去追求那片他想要的天地了!他更不會受製於你!而且……”楊炎頓了頓笑了,暗室霎時綻放了妖嬈的曼珠莎華,十分的妖孽,“我也不認為你困住我就能威脅得了他,而你呢,更得不到九霄環佩,我對你來說一竟是一無所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住口!”柳宏翼夢地衝過去將他從椅子上踢踹於地,聲音壓抑卻嘶啞,平時裏決絕桀驁的尊貴不再,帶著幾分被點住死穴的絕望和殘忍的憤恨,囂狂地字句咬牙告訴他,“別以為激怒本宮就現在給你個痛快,到時候本宮會送你們一起去見閻王!”
    妖孽嫵媚的魅惑丹鳳眼微微地扇動著,縱使精致美豔的臉龐因那極狠辣的一腳,似是使髒腑有所損傷而越顯蒼白,卻滿不在乎地悠閑地斜靠椅邊,靜靜地看著眼前因極度積鬱負氣的柳宏翼森寒著臉大步流星奪門而出,並冷聲下令鎖門的一切舉動,曼珠莎華陰沉的氣息愈是蘊藏凝結在眼底。
    隻有極少人知道生長於長安以北與世隔絕的息隱花,息於塵埃,隱於硝煙,看似與世無爭,但一見血,必為羅刹;而千百倍更甚於息隱的曼珠莎華,就更是無有人曉。
    曼珠沙華,陰曆七月大批大批地盛開在天界或生於三途河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血所鋪成的地毯,也是這長長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與色彩,又因其紅得似火而被喻為“火照之路”,長於夏日,卻於秋日結花,又因春、秋分時節交替稱為“彼岸”,故又名彼岸花,又叫做天涯花,舍子花。
    彼岸花,開彼岸,花開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因此,曼珠沙華的美,是妖異,災難,死亡與分離的不祥之美。
    柳宏翼,我楊炎承認絕非善類,所以,你如今加諸我身的所有傷害我絕對會永遠地記住,並且一定會千倍百倍地向你討回,何況你雖然絕不是我二哥的對手,但卻是我二哥稱霸天下帝王之路上的一顆極大的絆腳石。
    我楊炎此生別無所求,唯一的願望便是盡我所能,哪怕不擇手段也不計後果,也要為我二哥清除通向千秋萬代萬丈容光之帝王霸業的一切障礙,以報他自幼代替已逝的父皇母妃照顧養育我長大成人的大恩大德,因此,無論如何,你都絕不能活在這世上。
    隻不過,你至少沒有狠絕毒辣到要我性命的地步,這是你的愚昧,你的失算,你知不知道你的疏忽,給了我一個韜光養晦盤算策劃絕地反擊的大好時機?
    然畢竟我活著,所以我會格外地法外開恩,既然你又那麼痛苦,不如給你留一個全屍,讓你在曼珠莎華的詛咒中慢慢地於更加悲傷的回憶,在更加絕望的痛楚之中極為悲慘地死去,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那幽冥之獄。
    這,也算是我唯一的仁慈。
    柳宏翼聽得身後的朱紅宮門緊緊幽閉上,靜得如廣寒一般,人聲不聞得令心裏彌漫起一股哀涼。
    當年的江南涼風有信,輕緩拂開那個夏天正盛的暑氣,他站在摘星台上,台邊如綠霧的濃蔭漫天匝地,蟬鳴一聲遞一聲地傳了過來,仿佛試探一般的綠蔭叢裏榴花開得濃如火灼,散落一星一點如明媚的眼。
    他滿心歡喜地靜守六弟經過,畢竟是他上書讓父皇召六弟回宮,隻因皆為皇子怎能去做隱士。
    讓琴於六弟之事想必是給六弟最好的七夕生辰之禮。
    想象著碧色袍子之人淺淡的輪廓微笑不語的清絕,還有那冰涼素手的雪白傾城,他十分興奮。
    他不能再等,他要牽住六弟的手,雙雙走到父皇麵前大膽地表達他的意願,他相信自己的心願定能得到成全,得到祝福,雖然這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很可能引來非議,引來龍顏大怒,甚至斥責他為“逆子”他也不在乎。
    江南三千裏河山他都自信滿滿能夠把握引領,何況他要立自己的親弟弟為太子妃以及未來的國後?
    這小小的艱難險阻自是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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