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13章 幾曾識幹戈(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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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笙瀾對楊燁的話未予置評,看著自己為他準備的長衣穿在他身上那麼合身,心情竟感到滿意而愉悅。
    “這是凝玉膏,有除疤養顏之功效,還能預防傷口感染。”說著,遞了一盒圓缽描金花銅盒過去。
    楊燁回神,看著小巧精致的銅盒以及打開後盒中飄著淡淡藥草香氣的半透明膏體,有些哭笑不得,“不愧是江南,煙雨空濛軟了骨柔了膚,連傷也要如女人一般養著。”
    水光四溢的鳳目被燭火點染成溫暖的橘色,不知是燭光的渲染還是楊燁瞳色本就有異,自然天光的光線下向來烏亮如珠的眼珠竟有琥珀般清透。
    “楊公子好像也是半個江南人吧,自然絕不是琉球人,隻是那把扶桑刀……”柳笙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優雅地在鋪著錦繡如意祥雲織錦的櫻桃木桌邊坐下來,重瞳烏沉如魅。
    “楊公子?”心頭劃過一絲傷痕,心底有一股酸澀翻湧上來,終是抑住了,“楊某不是江南人,那把扶桑刀早已跟著給齊王短壽的屬下陪葬了。”
    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動亂影無數。
    有什麼隱秘之事如冰下烈火艱難卻勢不可擋地就要呼之欲出。
    既然話已說到這份上了,那麼挑不挑明已無任何分別了,“那麼你該知道‘木易尚軒’,還有……齊王?”
    褪卻一身白色換上湖水藍之人仰天狂笑不可抑製,自高自傲,“聰明如你,該明白有些事問了白問。”
    “如果我說沒錯,楊燁就是木易尚軒,木易尚軒就是楊燁。”直截了當,說得流利而篤定,“所以,齊王是你殺的。”
    既然已算有點知根知底,那麼何必再作遮掩。
    楊燁不置一辭,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第一次救我卻策馬而去,後來又告訴了我你的真名,如今相見竟是這般情形,很是不同。”看來自己大膽的設想與現實果然吻合。
    “哪裏不同?”楊燁的丹鳳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終於正麵回應,“而且我曾言過,第一次見到你不是在花行街,不是在秦淮,而是在鍾山蓮峰,可是你卻顯見地在回避這個問題。”在天水碧的對首坐下。
    “花木亦有情,你忘了。”還是避過當年隱居的事,眼簾輕輕垂了下去,似倦了的雲朵,靜靜地浮於煙籠寒水似的眉間,“罷了,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不管太子是真心還是假意要殺你,你我之間的種種恩怨糾葛便一筆勾銷吧。”
    “一筆勾銷?!”仿佛被人用力扇了一記耳光,又如一記重拳擊在心上,眼中閃過一絲悲傷卻旋即隱匿,俊朗的麵頰上如罩了一層陰翳之雲,“你既這麼認為那麼你就不該救我,安定公柳重光素來不做後悔之事,如今可是食言了?”
    當初他內心掙紮著不願來安定公府,奈何自己失血愈多漸限昏迷,方默允碧色之人的好意,現在招惹他之後就想脫身,怎麼不想想將他顏麵置於何處。
    窗紗上樹影淩亂,似一叢一叢水墨花枝開得滿天盈地,楊燁俊偉英挺的瘦高剪影似也染了赤緋的怒色。
    柳笙瀾輕輕搖首,“還是那句,從無後悔。隻不過哪裏不同你心中有數,不提也罷。”
    “真是可惜,你無爭權之心,隻一心臨水唱晚,否則……”楊燁站起,俊雅修長的身影漸漸迫近他,伸手以二指輕輕卻不容抗拒地托起他秀氣的下巴,目光直欲探到他重瞳深處,恰巧劉海斜斜的一側擋住了右瞳而露出他重瞳的左麵,在幽幽燭光流轉下竟有著妖魅難言之感,令他呼吸莫名一窒,“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美?”
    “什麼?”
    柳笙瀾來不及去細想,他的吻便鋪天蓋地卷來。
    入骨清幽的紫檀香縈繞鼻尖,清淺的碧色佳人清芳的氣息如那夜雨染成天水碧的清新,如月華上滴下的清甜甘露,如早春清晨新花的芳雅。天水碧色粉融香銷,勝卻人間無數。
    伊人秀色空絕世。
    果真是奪天地之造化,取日月之精華。
    碧色的人想逃離他,卻漸漸隨著他的炙熱沉淪下去,不再掙紮,四肢百骸漸漸竄上一份火熱的安全陌生的禁忌的酥麻。
    那是桎梏的不倫感受,卻如烈酒醇香,越品越難以擺脫。
    甜蜜與枯澀交織,內心的渴望竟戰勝了這罪孽的無限淪陷,難分難舍。
    香霧雲鬢,鳥鳴陽升,徐徐漫入室內的清風中流淌著一種曖昧的花香,隱隱約約傳來更夫響亮的一聲梆子,一群驚鳥振翅的響動驚醒了即將沉淪的人。
    柳笙瀾恍惚間剛從濃霧中走出,慌忙離開了他身側,卻無意拂了案上的香茗,伴著青花瓷鏗鏘落地。
    城牆失火,殃及池魚。
    青花瓷杯旁的硯台也被觸動了磐石般的寧靜,傾灑了墨池裏的一方死水。
    楊燁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觀賞他不複往常如雲端之神無喜無悲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凡脫俗模樣,笑得邪惡而輕佻,“你說過不後悔,那麼你就必須麵對這樣的我,可做好心理準備了?”
    明顯他低估了天水碧衣絕佳的風輕雲淡。
    淡漠地伸手挽救那亂了章法的崩潰,淺碧的人影依舊風姿秀雅翩然得令人歎服,不沾塵世煙火。
    大片濃墨赫然癱醉,白與黑交織一處,竟匪夷所思地自行勾勒出一巒纏綿的秦淮煙雨。
    一如他清淡朦朧的輪廓,那若有似無的幽幽紫檀香。
    “把你救回來,不就是已經做好承受一切後果的準備了麼,香孩兒?北國的二皇子楊燁?”淡淡的語氣,如平靜的水麵不起絲瀾,一目重瞳濃黑的色澤教人望不進底淵。
    很輕,很淡的話音,柔柔地融進徐緩的入室的春風裏,卻字句鏗鏘。
    楊燁默然,沒想到他把這一切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月不變”於是被稱為香孩兒,當時他一直視為笑談的關於他出生時的傳言沒想到此刻卻在乎了起來。
    他不想讓人知道什麼,畢竟,這是一種危險。
    可是他天生的龍涎味道能拿什麼掩蓋?
    幸而自己平日有用特製的藥粉塗抹,是故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為數不多。
    “這世上有一種人不長命,你知道是哪種人嗎?”楊燁笑得溫柔無害,仿佛在談論天氣,手卻緩緩攀上他的頸項。
    雖然那襲清朦的淺碧知道他的秘密,但畢竟不理世事亦無爭權之心,他還是安全的,隻不過他越是在意他,越不想他因接近自己而卷入更多的是非。
    柳宏翼的瘋狂,他是領教過的,柳笙瀾過得其實很為辛苦,怎能再加上他一個。
    所以這個惡人,他必須去做。
    柳笙瀾淡然而立,不驚不懼,映在大理石鑿四合如意雲紋的地板上的清淡雅致的淺薄輪廓如一幅洇開的清淺水墨畫。
    仿佛生無可戀,死又何懼的超脫,一切都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
    “你!”楊燁滿腔話要回他,可不知為何又說不出來,彷徨之下越發覺得好像要被人硬生生地奪去靈魂一般,心底抽痛。
    千言萬語全凝在一個“你”字上。
    縱氣急敗壞卻拿他無法。
    蒼蒼遠山,寂靜空靈。
    淡然春意,枉自芳蘭幽芷,冰弦寫怨,空得兩眉愁。
    “你可知道,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拂袖轉身,讓人看不見麵上的表情,隻見他緩緩抽出腰間的紫玉簫,珍寶般地摩挲著,端詳著,“你如此,不為幸事。”
    旭日漸升漸高,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灑在叢叢花樹間,分明隻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蒙。
    如此良日,不知誰家雲牙檀板輕敲,悠揚之曲娓娓漫出。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那樣清妙的歌曲,輕煙薄霧一樣彌漫至整個偏苑,絲竹亦成了多餘的點綴。
    柳笙瀾突然有些倦怠有些煩擾地輕輕抬起如月下聚雪的素手撫額,卻始終優雅如徐徐綻放悄然的蓮,纖美瑩然,清澈銷魂的聲音緩緩道:“長恨此生非我有,隻因天教心願與身違。”
    靜靜含笑,看著楊燁俊秀挺拔的瘦高修長背影,仿佛回到那天白日裏天旋地轉的驚魂一瞬,攬住他入懷的一襲白衣勝雪不染纖塵,於藍天下熠熠生輝,愈加襯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降落。
    從一刻開始,他才明白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將寡淡的白色渲染成耀眼奪目的繽紛。
    如拂落漫天漫地陽光的俊朗微笑也隨著護住他傳來的溫度,無聲地潛入每一處筋脈,帶著一種霸道的溫柔流轉全身。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究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宿命糾纏的曲線。
    那一天,有些故事或許就讓一生改變。
    縱使將來登基為江南國主,回憶起今日的種種,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久遠得幾乎要被遺忘,仿若稀疏的月影,淡淡地散落在石亭之上的時候,那迷離的細碎清光搖晃,卻還是會夜夜入夢低徊著悠遠的吟唱。
    總以為不可思議的變故於曙光初露時就如鏡花水月消殆無痕,就像素手入水打撈起的月色暈開的結局。
    可誰知當一切風平浪靜,澄明澈透的水鏡便會真真切切地還原事情的本來麵目。
    就像他和太子,他和楊燁,誰也逃不脫,避不了。
    打回原形。
    隻是自己不願去麵對,不願去承認,不願去清醒,一味地活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裏細數花落、細掬流水。
    盡管如此,他仍是想試著堅持最後的信念。
    “那麼依照楊公子所言,何又為幸事?何為不幸?”
    楊燁沒有正麵回答,豁然將青玉玄鐵劍抵於他線條精致優美的喉上,可他依然自若不掙紮,不禁憤然,“柳笙瀾,你比誰都清楚,卻還是救了我,我絕不信你僅是因為我曾救過你而救我。”
    而且我也絕不相信你明知太子要殺你還當作一場噩夢,醒了便無痕。
    就是要試探你,看看你是否真的不怕死。
    柳笙瀾輕歎,如幽幽的檀香清淡無痕卻始終氤氳繚繞,亦作側麵回應,“追殺你的是韓大人派出的,對不對?”
    楊燁沉默。
    從琉球秘密返回中原,來到江南之前便已達至塞北,與胞弟周遊列國,後來同時拜入郭麾帳下,卻隱姓埋名采用琉球時的名字,一來為了審時度勢最終能奪取江山,二來亦是為了保護兄弟的身家性命避免被宇文餘黨發覺從而一網打盡,因此借著奉軍長之令下江南之際暫安金陵監察各方情勢以圖後策,以報軍長伯樂相馬知遇之恩。
    為轉移視線,他隱藏了刀光劍影的武者一麵,展示了自己稍解經綸文工的另一麵。
    白日裏扮作尋常富貴公子賞花聽雨,一襲白衣翩翩,鵝黃腰帶墜著小小一方白玉環佩,流蘇長及膝下,迎風輕擺。
    薄唇玉簫,鳳眼勾魂,如美玉雕琢一般的俊美容貌無論何時何地,總能漫不經心地引起眾人讚歎,還入得詩社音坊,雖所賦之聯與江南的春花秋月婉約纏綿之花間習氣相去甚遠,然詞句裏當仁不讓的霸氣卻讓人欽佩折服。
    英挺俊秀無鑄外加附庸江南文人雅士的經綸學識,閑花踏落馬蹄香,惹了不知多少人麵桃花又羞又澀的秋波暗送。
    卻不為所動。
    原以為是琉球的國皇欲將愛女夕顏公主許給他並訂下婚約的緣故。
    畢竟男子,如花美眷在側又怎會多顧俗粉庸脂,何況隻將夕顏作妹妹看待。
    功名,嬌妻,他的人生烈火烹油,前程似錦,豈不快哉?
    人生得意馬蹄疾,千秋社稷,理當如是。
    於是萬花叢中過,卻未讓片瓣沾身。
    說不清為什麼,隻當亂世之中熱血男兒自當先成就一番功業方及兒女私情,故處處逢場作戲,留香不留情。
    雙螺碧,長橋夜吹蕭。
    寒韻低轉風淡淡,廣袖輕舒影搖搖,細雨廿四橋,日出江花紅似火,怎不夢江南。
    時日一久,便也習慣了這裏的吟唱風月,煙雨濛濛,柳蔭畫橋,鍾埠晴雲。
    以為自己真是這青山媚水朦軟江南浸潤出的書香公子,終日與詩曲棋畫為伴。
    但卻始終不減那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醒敏銳。
    隻為那夜鍾山花月朦朧,一襲夜雨染成的天水碧,江南秀骨,微微一笑,秦淮三月飛花。
    這從南到北烽煙四起的亂世人間,北朝一統山河的雄心是眾人皆知,十國各方皆想盡一切方式養精蓄銳並招募各地奇能異士共謀大計,如果他不是親弟弟受製於太子,憑自己的有所圖,一樣可以順利借到兵清剿亂黨爭得萬載千秋統一華夏。
    他的抱負讓他在追求夢想的一路上披荊斬棘,笑握乾坤旋轉,更說不定,有朝一日,天下歸心於一處的就是他!
    不管塞北還是江南,爾諛我詐勾心鬥角看遍,使他不相信這世道人心。
    但秦淮水邊的琴音清渺,漂泊四海浪跡天涯無羈自在的風,更是生生被牽絆了腳步,為之駐足,為之停留。
    幽幽的紫檀,默默一襲天水成碧,懷抱中的微顫,恍惚的月光,恍惚的日光,他似乎聽見了江南的風在柔軟地歌詩。
    就算幾經流年,夢回秦淮水邊,尚憶看煙花如何綻出月圓,燈影漿聲裏,天猶寒,水猶寒,夢裏依舊絲竹輕聲吟唱著樓外樓、山外山。
    緣定三生多少癡狂?
    但那碧色的人始終如紫檀清清淡淡,若即若離,教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救我難道就不算抗爭?如果……”他停頓,又道:“如果追殺我的不是他,亦或者就是他,你還是不爭?”
    柳笙瀾搖頭,“不爭,他是我的親哥哥。”
    “僅因為如此?!”始終有些不甘心,“那為何救我?!”
    “人命。”柳笙瀾淡道,“還有,高山流水。”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仿佛掐著了楊燁的死穴,讓他突然感到挫敗。
    這碧色的人還真是與眾不同,令他刮目相看。
    他以為這是非局裏誰都不能獨善其身,可碧色簡短的一句天道倫常卻讓他頗為震撼。
    青玉玄鐵頹然垂下,亂世人心之中竟真的有人生死關頭麵不改色,施施然間接表達兄長之位不能奪的想法。
    天地人倫長幼尊卑不可逾越,就這麼簡單。
    雙手抓住他的肩將淺碧抵靠在牆上,楊燁冷笑,“兄長麼?你別忘了,他殺了他的叔父。”
    哪個帝王之路不是手染無數鮮血不擇手段便能平坦的?
    尤其像柳宏翼那樣的人,絕對會以無數人的屍骨成山堆積作為登上帝位的階梯,作為血染江山的最好祭奠。
    “可你不是對我下不了手?”柳笙瀾笑得柔雅,伸出兩隻雪白的清雅瘦腕輕輕推開左右的禁錮,離開了他的控製範圍,“你也猶豫過,卻始終沒動手,哪怕跟我回府,你還是動了惻隱。”
    楊燁抿唇,對方很清楚並非是他殺了齊王而遭太子追殺滅口,而是那韓忠節為太子密訓的殺手中有一部分就是韓忠節的親信來阻止他進安定公府刺殺安定公的,才有了他月夜中箭的一幕。
    卻還是陰錯陽差地進了安定公府。
    很多的緣故,莫非,他真因動了惻隱而非護他永遠麼?
    可是,他也因為他,頭一回有了種好奇心,想看這場腥風血雨最終以怎樣的方式終結。
    想看看儲君之爭的是是非非裏誰能到最後笑傲群雄,塵埃落定,坐上人人向往的顛峰。
    更想看的是,那語氣和淡卻篤定非常的淺碧之人的兄長是否如他所堅信的那樣,人心依舊。
    所以,他打算袖手旁觀。
    柳笙瀾,我就和你擺上這一局楚河漢界,是你贏,還是我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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