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十章 幾曾識幹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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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似水,涼意深深,楊燁獨身臨絕簷瓦之頂,長身玉立,如芝蘭玉樹,白靴映雪,橫劍當胸,與另一群黑衣人靜靜對峙。
情況詭異非常。
他不過是想要再去東宮一趟和柳宏翼談判,看看是否有回轉的餘地,順便尋個間隙救出胞弟,誰知在半路被這些前仆後繼的黑衣人截殺。
濃重的灰暗暮夜之色浸溺深藍裏,遠方的秦淮河水,波寂無聲。
漸至夜半時分,寂道上已無任何生命跡征的黑衣人軀體早已冰冷如霜,薄涼的月光似凝固在蕭索的夜色裏,死一般的沉寂,而對麵屋簷之上的那一排手持利刃的蒙麵黑衣人卻依舊如影隨形,巋穩如山。
耐性漸漸將被磨光,琉璃白一臉寒霜,耳邊卻時不時傳來隱隱的絲竹之聲,令他突然有種失群孤雁般的蒼涼。
月色朦朧,天際間雲淡星疏,絲竹不止,聲聲猶如敲晶碎玉,十丈軟紅仿佛隻在隔牆,依稀又回至秦淮深處竹林裏再次見到那抹淺淡的天水碧舞著逆水寒,獨坐千帆過處,素手挑弦,琴韻悠綿,泠泠淙淙,宛若高山流水,疑似雨落天際,隱約糾纏耳鬢發梢,像那飄散不去的幽幽檀香,絲絲竄入肺腑。
高山仰止,流水潺柔,千杆翠竹搖曳迷離月色下的清絕碧影,化作他眼眸中最柔軟的魂,遇見他,是他一生的劫。
不願在紅塵紫陌三千丈裏迷失自己,卻也怕過了今夜再不能保得柳笙瀾平平安安、無難無劫,高山流水恰若飛鳥與魚,惺惺相惜,卻可能因今夜刀兵相接再無法比翼齊飛走進彼此之心、彼此之命,也再難等來心中深埋而不自知的隱隱期待,期待那重瞳子能微微垂目,獨獨為他一人映出這山河風華。
那從南周宮殿裏傳出的喧囂的琴笙鑼鼓便似硬邦邦地直接透過耳膜敲於心頭,陣陣利器磨銼的鈍痛。
抑或,相見真不如不見……差得一步,差得一念,便是錯身而過,天水碧仍做那曠代才子,而他仍是那蓋世英雄,江山情誼兩不相侵,也不會有那一場相識相知相錯相愛,也就沒了此時此地這痛心慟念。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白衣人的脊背始終挺得筆直,莫名讓人想起高山之青鬆,漠寒燕北之白楊,枝葉嶙峋,身姿峭拔,那是站在天神的高度,才能擁有的,對凡塵螻蟻的蔑視。
即便死,也要轟轟烈烈,也要傲骨錚錚!
可惜霸業未成身先死,奈何英雄淚滿襟。
“有本事便來取在下性命,也好向你們韓大人交代!”出口的話其實也不過是投石問路,哪知那幫黑衣人明顯互覷了下,卻也應實了他的揣測。
當真那韓忠節也不是盞省油的燈。
眼裏一閃寒光,如薄冰般清冽的目光將人激了個酣戰,不待蒙麵黑衣人麵麵相覷的微怔醒轉,一柄熟銅吞口的三尺有餘之長鋒已橫出鯊皮劍鞘。
一聲清嘯,響在孤星高懸的冷風裏,宛若飛沙走石一般的瓦片轟然襲向最前麵的黑衣人,嘩地一聲,屋頂巨震。
一直隱匿於角落裏的一個蒙暗藍麵紗的黑衣人凝眼注視著塌陷的屋頂,片刻之後,終於緩緩從一地破碎的瓦礫與暗影中走了起來,長發流水般在身後曼妙飛舞,婀娜的身影線條優美,卻滿眸的孤傲,怨毒,冷冷注目眼前一片錯亂的刀光錚錚,劍芒粼粼。
楊燁眸中陰冷的寒意晃動著,卻兀自將劍舞得如同江南水鄉的雨落清琶般優雅從容。
既有逐鹿誌,怎甘就此默默身亡異鄉?!
眼裏跳躍的火光,熱烈而飛揚,隨著青鋒揮舞,刃上漸彙的溫熱鮮血滴落如雨,揮劍的神態愈發地冷魅而瘋狂。
楊燁的身影冰冷而俊挺,琉璃白的衣料,也零星浸染了血的腥熱。
最後一式的千軍橫掃,劃過利落的銀弧,如月亮上滑落下的一根琴弦,瞬時又有幾個黑衣人見血封喉。
刹那的停滯,迎麵包抄的另幾個黑衣人如抽了棉絮的破敗褥布紛緩倒墜,死不瞑目大睜的眼寫滿了驚恐與難以置信。
楊燁感覺到身後散出了一種綿長不絕的氣流,有點陌生。
猛地刹住瀟灑卻匆匆離去的腳步,回身,那藍麵黑衣人慢慢收了氣流,輕巧地躍上屋頂,伴著與一身泛著幽綠的黑暗不相襯的詭異,步履輕盈踏於瓦上,如踩在雲端一般,無聲無息,緩緩踱到楊燁身前十幾步之遙。
一看便知,是這一波又一波攻襲上來的黑衣人之首目。
“敢問閣下又是何方神聖?”幾近咬牙切齒。
天色如墨,此刻天際已無一顆星子,長長的風卷過畫簷,耳邊隱有寒風呼嘯而過的聲響,而那個從瓦礫中走來的人,居然不泄出隻言片語,甚至還在暗藍的麵紗之下露出笑意,仿佛一個十分耐心的好友,溫文有禮,方才的襲擊竟似不曾發生過,一身的黑衣仍舊幹淨得像無星無月的暗夜,隻一個手勢,又一批蒙麵黑衣人尾隨上來迅速分成左右兩隊,團團圍住了楊燁。
正要開口說話,藍巾黑衣人突然轉身揮袖掠出,與此同時,一身琉璃白的男子也不落人後地旋身揮出淩厲至極的一劍。
又是雜亂的刀劍和鳴,羽箭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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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間有幽涼的氣息流轉,一絲一縫牢牢透進柳笙瀾的天靈蓋裏,須臾,竟又是一縷淺笑浮上臉頰,身子略微慵懶地斜倚桌邊,“大人保的實際是太子吧?”
韓忠節說不出話來,柳笙瀾簡短的一句話便點著了死穴,許多言語不用說皆已明白。
半晌,方開口承認,“的確。前陣子聖上氣頭上訓斥說欲召齊王回宮禪位,便遭此不測,隻要是明眼人誰會不明白這其中緣由?若下一個是您,那麼聖上不可能睜一眼閉一眼保全太子了,此為禍國之兆。”
“太子急得入入瘋癲,一旦受懲處勢必牽連韓大人,我與太子抗爭那麼父皇還不至於全責太子,更可牽製他的野心。”柳笙瀾帶著一抹難言的倦色,輕言緩語道,用銀簽子簽了一顆案幾上雪白瓷碟裏用銀勺挖出的半圓果肉,隻覺得甘甜清涼,入口生津。
“老臣視太子如子,又教輔他七年,怎忍他深陷帝位之爭?”韓忠節推心置腹,略作停頓瞧見柳笙瀾疲憊之態,深歎,“臣知道您和太子本不該出現如今的局麵。”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愴然不已,樹年光陰於眼前彈指而過,這愴然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卻不能怪誰。
人如掌心棋子,往往身不由己。
當年那兩個同窗讀寫的孩子如今已是各自有青雲之路,而他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便是生命裏永恒難融的堅冰,連最暖的春風也吹不化了。
柳笙瀾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如星波皓皓,隻重瞳如墨,“事已至此,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何必杞人憂天?”
韓忠節反倒是暢懷相當,“安定公確實從今起連杞人憂天都不用思慮了,老臣已派遣些人手去將新的可能導致你們兄弟骨肉相殘的隱患準備連根拔除,您隻需安候佳音即可。”
挲握茶盞的秀腕一凝,險些潑灑了些水漬出去,“韓大人此話何意?您明知我不願以有人流血犧牲的方式解決和太子的爭端。”應該……不會是他吧?
那晚的江南的山水端坐心湄,秦淮旖旎,孤燈明滅,琉璃白乘舟渡來,流水浮燈的簫音如幽泉一泓,輕微縹緲,款款而來,絲絲縈繞,咽咽隱隱,如破冰暖。
一縷清輝柔情入水,一縷淡淡清愁如煙,竟與自己的一首《山之高》暗合妙道,依稀清輝渡影裏契然地交替疊換,一道於碎光閃爍中散盡奢華。
高山,流水,許久未奏的九霄環珮竟巧遇紫玉菱花,而那身琉璃白世間罕有的坦率倒也教自己頭一回對一個人側目。
畢竟,這樣的亂世還有以誠相待之人已鳳毛麟角。
也是除娥皇外身畔難能可貴的唯一。
且不談長相思與長相守的典故,若這樣的人懂得自己,倒值得深交,他柳笙瀾不是一個因噎廢食之人,怎會迷信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多一個能交心的朋友可是好事,所以,他不希望那人出事。
“可老臣也是想盡了辦法,隻得出此下策,若安定公欲以枉動私型之罪治於國法,老臣亦不後悔!”語聲雖是憂國憂民的苦口婆心,卻如釘錐落地,據理力爭,毫無回旋餘地,“隻要此事能成,隻要你們兄弟目前仍未同室相煎,老臣甘願無視國律!”
輕巧一歎,如無聲緩落的細羽,“韓大人為國為民忠心可嘉,我又怎好苛責,隻望日後大人切莫再如是作為,否則……”眸色微涼如水,若蒙秋霜,“我定不輕饒。”
但願他不會有事,他的武藝那麼高強,斷是沒事的。
韓忠節大步走到那襲清淡朦雅的天水碧座前,前擺一撩,伏地扣首,“謝安定公體解老臣一片苦心!”
放下茶盞,扶起韓忠節,“大人這是作何,地上涼,況且此時又隻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多禮。不過大人可否告知為我而死的伯仁姓何名誰,不論怎樣,都不能讓人無土安葬。”
重又回得座上,撣去了膝擺處的塵土後方道:“北韓名將木易尚軒。”
柳笙瀾的重瞳色澤深若稠墨,濃黑得仿若室外的漫漫長夜,映著台邊的耿耿明燈,“就算除滅了木易尚軒,大人以為南周便是太平盛世了?”
有些惋惜,為了一個帝位,根本不值得賠上這些人命的。
若是楊燁死於非命,那紫玉菱花簫……
“木易尚軒一死,反而加速了北韓南伐的進程,大人豈非反而陷南周於更加危險的境地了?”清雅的碧袍說完並沒有看他,隻是身子略一微斜便倚於桌側,“況且紫玉菱花簫在他身上。”
坊間流傳的關於九霄環珮與紫玉菱花還不止那些,相傳,這九霄環珮和紫玉菱花畢竟寓意花開並蒂結連理,缺一不可,是以遠古的神巫對這兩件靈物施咒以保延年外,亦加施了一損俱損的術法,若其一壞潰,另一器也長久不得。
雖然他對這樣沒影的傳聞從無采信,但娥皇的盛世傾舞是少不得紫玉菱花的。
“這……老臣失策啊!可如何是好?”韓忠節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黃葉一般,“然而老臣心想,也許事情未必會那麼糟,這一切既然由老臣而起,那麼老臣願承擔一切後果,隻是安定公,老臣仍有一話欲言,那九霄環佩琴……可是太子送您的。”
“那又如何?如果在他心中這琴的份量重於一切,我和他又怎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柳笙瀾蓄了淺淺的笑意,點到為止,“也罷,該告辭了,如果可以,殘局由我親自收拾,還有,韓大人,娥皇總說著閑暇時讓窅娘入閨中相敘,順便商量下金蓮舞。”
韓忠節恭敬地目送柳笙瀾離開,他修長的背脊飄逸中更有一種清奇之氣,纖而不嫋,柔而不弱,推門刹那,清明月色華光如水銀瀉地,似開出一朵明亮碩大的白蓮。
侍從流波與一眾家丁在府外守侯,見柳笙瀾出來欲準備妥當護送他回府,但他一個輕緩的手勢秀雅便讓他們先打道回府,獨自踏著滿地清銀緩緩踱步往回去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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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與楊燁一並起伏縱躍著的藍麵黑衣抖地掃出一棍,瓦片驚濤駭浪、排山倒海地平地卷起,楊燁反手一擋掠,便又折反向黑衣人奔騰而去,鋪天蓋地。
先前那批尾隨的黑衣人又被他除滅怠盡,但隨後的這批似乎更強悍而可怕,何況再加上那個招式狠辣又極難對付的藍麵黑衣。
又一劍逼退了最近身的一個,但這些鬼怪似的黑衣人仿若十分有默契,而且他們隻知道前進和攻擊,似乎連劍氣刮下胸前整片皮肉都沒有痛覺。
暗夜裏看不太清目數,楊燁憑著飄忽不定的幽綠和衣袂帶風聲來感覺著每個身形的方位。
有十幾個人,一模一樣的身形,全無二致的招式,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偶,沒有呼吸!
是夜星月無痕,唯風亂不止,楊燁側眸望向隔街那廂遠的一樹桃花之畔,眼中的痛刹那而過。
千古悠悠,有多少紅塵嗟歎?空悵惘,人寰無限,叢生哀怨。
他看到了誰?
那人,一身煙雨朦朧,連舉手投足間都透著盈盈的紫檀香,精致的五官帶著南國特有的溫婉,一雙美目,眼波流轉,左目雖為重瞳卻雙目若蒙上一層水鄉裏華美朦朧的霧,不遠不近地帶著涼薄之意。
箜篌與絲竹的柔靡之音,混雜了馥鬱的紫檀香氣,幽幽地氤氳著,一如天際雲霧掩映朦朧煙月,一如庭院旋開旋落漫舞緋櫻。
沒有人比他更配得上那古老凝重而尊貴的熏香,而這熏香,也正襯得他那一襲孤高涼薄的風骨。
碧玉般的身影,令他今生再不能移開目光。
恍惚中,南國芳春,燕語雕梁,萬枝香雪,千裏煙波……那驚鴻的一瞥,不自知的心悸,便在那個初春鍾山蓮峰點燃,情思如溪水悠長恬淡,隨後的秦淮月色如淺唱,江火似流螢,緩緩流淌芳菲不盡。
有柔情從眼底浮起,然颯颯北風,送來漫天死氣,一路拚殺過來那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揮之不去,充盈天地,而遠處守夜人的梆子聲斷斷續續,好似女子的哽咽……
暗殺自己的黑衣人十之八九是韓忠節派遣,對於其相關的一切他已調查了然清楚,也因韓忠節雖為太子太傅,卻也同時為安定公的老師,決計不同意同胞兄弟同室操戈骨肉相殘,才會決意非除去自己不可。
但是,世事總難料,如果,這樣的危險不及早解決讓那清淡的碧人誤遇……
不!
心魂如墜寒潭,他絕不能讓他有事!
楊燁猛然驚覺回神,殺了個回馬槍的同時,那些黑衣人出其不意如巨隼一樣俯衝直下,藍麵黑衣也舉掌為刀,遠遠正對著楊燁的胸口砍去。
掌刀追魂,黑影又如烏雲卷天而來,那些似永生不死的黑衣人仍緊追在後。
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千鈞一發之際的一招狂沙漫卷,破了那些魂魅般的黑衣人的罩門,千軍萬馬的沸騰靜止了。
步步緊逼的殊死搏鬥形將轉為白衣與藍巾二人的對峙,各自靜靜地占據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