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第二章 春來江水綠如藍(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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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月如盤,如紗雲後窺望,白衣楊燁指端起落管子上,簫聲又起,隨微瀾夜色蔓延,搖一夢水虹斑斕,流蕩千千落紅。
    遐思,縹緲。
    清清寡寡的琴聲愈近。
    遙遙霧朦處是一方青翠的竹林,淩霜傲雨,葉渥翻翩,幽簧蕭蕭吟,俯聆涓涓流,一座瓏小石亭靜掩其間,不過是片石砌成的歇腳之所,是以未見精致幾何,然那一曲空靈之音,卻是自此悠然飄出,隨著流情碧水,漸向遠處漫淌開來。
    亭中有人。
    皎潔的月光如水銀泄地,照亮了清流岸石,花蔭月影之下楊燁雖看不清楚,卻也約略看出亭裏一人碧衣傾國隱約輪廓,如夜雨凝結成的清絕靈魄,坐於中央的一塊巨石上,散發輕揚,橫琴而彈,幽幽的紫檀香悠淡浮散。
    江南風骨,天水成碧。
    昨昔蓮峰之巔淡風淺月裏的記憶花一般開滿了整個歲月,通透清淺的一身江南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衣,比幽藍之色尚顯清淺,比青綠之華又呈通透,滿川江南三月煙雨般清渺的倩美一笑,竟讓他神搖魄亂,再難回首。
    那是平生收獲的最美麗的一個綺夢。
    白衣人的眼中光芒驟現,心中無聲呐喊。
    是他,居然是他?!
    雖相隔幾年,但那一眼的流霧驚豔卻永讓人瞬間便能將其認出。
    一首高山,一曲流水,天底下真有這般的巧合麼?
    夜露凝翠,柳煙篸篸,淙淙琴音似山間清靈的泉拍打礁石,又似花鄉天邊裏金琳玉琅的仙籟,更似洪荒明滅裏的絲縷甘露,超升三界,不在五行。
    不知道他的琴藝是屬於哪個流派呢?
    廣陵派,諸城派,還是梅庵派?
    曾聽母妃提過,廣陵派的跌宕悠遠,諸城派的清和淡遠,梅庵派的流暢若歌,而天水碧的琴聲非但不嘈雜,且無奪人之聲,綿遼九天,漫遠幽宇,一聆便知是個心清如水之人。
    自成一派的超凡脫俗。
    “巍巍乎誌在高山。”楊燁停了簫聲,亭裏撫弦的碧色手指緊一下慢一下滑過琴弦,以輕輕一勾的尾指作為收音。
    天水碧長睫淡掃望過來,明淨的眸子溫和純澈,“洋洋乎誌在流水。”
    月華若輕霧迷漫,灑滿了千枝萬葉與蔓草萋萋,也細細碎碎柔朦出淺碧清淡縹緲的身影,楊燁因而清晰地看見那一雙明眸深重如墨,還有眉心一顆嫣紅玲瓏欲墜。
    一目重瞳,朱砂浮夢。
    心中有什麼謎底似要呼之欲出,但又一時聯想不到什麼,而那清淺碧色的輕雅一笑似三月春花,又仿佛搖落了秦淮無邊落紅煙雨,春水流波般的絕美令楊燁呼吸一窒。
    一時靜然。
    波光影動,倒映著孤燈冷月,四野步步清風,天花漫漫。
    那抹淡淡的天水碧看著白衣男子手裏的玉簫,又微微笑了一笑,“公子的《流水浮燈》頗切曲境,想必亦是對音律精通之人。”
    楊燁愕了一下,眸中那絲琥珀色的明銳被苦笑一掠而過,“若是在下告之閣下其實我僅會這支曲子呢?”
    “倒未思及公子竟是爽直之人。”碧色之人似有些微訝,隨即笑容若一朵蓮花冉冉破水而出,純真幹淨水光晶瑩,“同時意外兩曲合名竟為流水高山。”
    白衣的心不由柔軟放鬆起來,“在下也奇妙怎會有如此湊巧。”還待說下去,那人身邊的書童卻對天水碧躬行個禮。
    “安定公,將界亥時了,您看要不要……”
    白衣人若遇雷殛,頓時震然。
    若沒聽錯的話,剛才那書童喚那天水碧為什麼?
    安定公?
    那麼,對方豈不是南周真正的天潢貴胄---六皇子柳笙瀾?
    當年鍾山月下未及看清碧衣男子的廬山真貌,今時秦淮河邊聽聞詞曲便對他好奇,適才瞬望那一雙重瞳,僅憑感覺聯係市井種種傳奇猜測七至八成,終未能準清於心間,但安定公三個字一入耳中,再想到曾聽聞有關那一目重瞳的帝王之相,心裏便無端清明十分了。
    除了周國堂堂安定公柳笙瀾,還能有誰能配得起如此傾盡天下?
    眼下一切認知交錯重疊,確認了碧色的身份,卻教他徒增恍若隔世又無法為外人道的糾結慨歎。
    他早該想到的。
    那般通透的顏色可謂是名滿天下,也隻有這及盡奢華的南周皇室才有心思染製。
    當時在琉球,那些江南來的老師談起這位才子皇室,必定連他的天水碧也一並提及,這種顏色要耐心地集齊葉子上的露水,煮沸之後將上好的軟煙羅紗覆於其上,文火不斷,七日之後才得一件集天地靈氣雨露浸染的碧色衣裳,那若有似無的淺碧,是最通透澄澈的成色,千金難換,也非得這溫潤的江南水鄉才能氤氳出這樣的奇思。
    又據他所知,這天水碧色,本是柳笙瀾的妻子甄娥皇有一次在染色的時候,把沒有染好的絲帛放在露天過夜,絲帛因為沾上露水,起了變化,竟然染出了很鮮豔的綠色,後來,大家都按照此法染色,並且把這種綠色叫做“天水碧”。
    原先聽聞這些典故之時,僅是付之一笑,如今聽來,內心卻突然襲來陣悶痛。
    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衣……柳笙瀾已是有妻房之人了啊!
    心口又是莫名一陣刺痛,但麵色若常。
    柳笙瀾看了看明月,“天色已晚,改天再敘吧。”
    漫天月光都落到靈淨天水碧的重瞳裏,流光明麗,多少年後白衣憶起見到了江南溫山軟水之後的情景,遇到了天水碧綠,以及那夜的月色竹林,就算後來的他四方征戰,曆經陳橋兵變,君臨天下,也到過很多地方,得到過無數城池,卻始終覺得再也沒有任何的夜晚能比得上那夜的美。
    高山流水,還會有期麼?
    斂回思緒,花行街上萬戶人家重重疊疊,周圍人潮往來若織,聲聲叫賣,長樂永康的熱鬧一時和美,難得亂世裏的一方平順。
    此刻,春正暮,一城柳絮。
    街的斜對側,金邊的肩輿高七尺、寬七尺、深八尺,紫檀為底,朱紅梁背,華蓋金頂,垂紗覆幔,四角垂懸玉玲瓏,有清風浮掠便玎玲響起細細一陣清遠悠和的聲音。
    肩輿停下,一隻凝霜敷雪的皓腕微探掀開紗幃一角,清瘦而美好,修長的指尖白皙近乎透明,泛著貴不言的涼意,探出輿外的精秀妍麗之容在嬌豔晴陽流光之下有著初雪般的淡雅,秀雅纖長的雙眉之心一點豔紅朱砂巧奪天工,驚世絕美。
    緩緩走出了輿輦。
    風吹仙袂飄飄如舉,絕代的仙雅風姿霎裏恍惚令人如置人間仙境,長發如瀑沐微光,人淡似影,一雙秋水明眸有一目為重瞳,卻不掩聰慧透亮似能看穿世間一切塵世浮華的清明。
    寰宇間如絲晴光漫灑,似珠光露華流瀉滾落,點點滴滴竟勾勒出月白攏紗的他的清雅輪廓,瑩珠華色鑲銀絲藤花大袖邊緣若隱若現裏邊的一脈清淺碧色,極其優雅柔美的秀麗纖姿和不凡清渺的氣韻足以顯露他的身份高貴無上,絲絲縷縷額發皙透出來那一雙重瞳,映澈一城春光。
    恰逢此間,迅疾的風帶著電閃雷鳴之勢,直直掠向清雅無雙抬腕傾城的碧影,點點銀芒尖銳似詭魅不定的星火呼嘯破空。
    “安定公!”
    驚慌失魄的隨從們心魂欲裂。
    他們秀姿絕倫的安定郡王是那樣清雅絕世,怎可如早萌柔花輕易凋折無情之手?!
    在下人們三魂失了七魄有些絕望而無助地閉目間,似乎聞得駿馬因被韁繩勒住而發出的嘶鳴之聲,一團白影鬼魅般從身旁迅疾掠過。
    柳笙瀾隻覺天旋地轉一瞬,似乎眼角餘光瞥見的不遠處馬上熟悉的白影身形一閃,便斜斜攬住他翻至一側,數支箭翎堪堪擦身而過,釘於一邊巷口的杏花樹上兀自顫動,杏花零落成雨漫漫飄搖。
    驚魂甫定。
    “你……可是無事?”低首望著懷中舉手投足皆可入畫的天水成碧,白衣人說不出內心究竟是驚還是喜還是別的複雜情緒,隻聞得一股幽幽淡淡的紫檀味道。
    首一回的近察其人,那傾城絕美更是令百花失色,飛鳥力弱。
    楊燁心下不可抑製地悸動了一下,卻也莫名起了隱憂。
    究竟是誰要害他?!
    “是你?”柳笙瀾抬首,隨而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清澈悠然的聲音卻是淡如止水,“無事。”
    那一笑,教人如見春城飛花,“是我,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麵。”
    若有似無的紫檀渺渺淡淡,不知是這春日軟雨飛花的甜沁,還是懷抱裏清美男子本身就天然散發的甘香,楊燁相信,天水碧刹那抬腕的驚鴻,可以永生永世地流轉不忘,恰如那一夜的芬芳記憶,早已深銘自己的生命之中。
    清茗樓上幾影黑衣逃離無蹤跡,抱著天水碧的白衣男子不假思索,對一旁安定公府怔愣呆立的隨從厲聲喊,“攔住他們!”
    “不要追了。”懷中人這種時刻說話的語氣仍然是輕輕柔柔,絲毫不見緊張或害怕。
    侍衛們聽見柳笙瀾不輕不重卻足以含著許多分量的話語,都猶豫地停了下來,向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天水成碧揮揮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
    “為什麼?他們想殺了你!”顧不得和誰說話,也沒來得及看清注意周圍的情況,楊燁向懷中的人怒語。
    隻要一想到,剛剛那樣的風景被破壞,就有一股怒氣從心底升起,直直地撞進胸膛。
    “這個……我心中自有分曉,公子今日搭救,在下銘感於懷。”聲音依舊平淡,卻異常清晰,“不勞煩公子掛懷了。”
    白衣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換了作淡淡柔憐,“那麼,在下也隻希望公子日後留心,世道人心畢竟險惡。”鼻尖流連那一縷似有若無的幽芳,使他不知不覺間情不自禁沉淪其中,而懷抱裏的那抹碧色扶著自己雙臂的指間似雪冰涼,掌中柔腰極為纖細,無法以筆墨形容的柔軟觸感,那是江南獨有的風骨。
    已逝母妃夢裏江南的春花秋月盈抱滿懷,天上人間,多麼唯願不醒的夢境。
    高山流水的傳奇是不是本身便是一曲地老天荒?
    楊燁亦笑,如拂落漫天漫地的陽光,柳笙瀾感受那掌心傳來的他的溫度,似無聲潛入身心每一處筋脈,卻又帶著一種霸道的溫柔流轉全身。
    山水碧色對上白衣的眼,霎時光影逆流,微風吹落一樹繁花,悠遠清淡的芬芳愈盛。
    琉璃白一雙好看的鳳目中笑意更深,柳笙瀾血液裏流淌著傳過來的溫度漸升似有滾燙之勢,而對方琥珀色瞳眸中倒映出的自己薄麵竟染了微微尷尬的芳菲之色,自己亦是依附他身上,這樣的姿態且不說不雅,亦是曖昧十足。
    微風輕拂,青絲相纏於一處,令白衣心頭開遍江南所有的三秋桂子,十裏蓮花。
    抬頭望逆風千裏,連雲依舊,多感謝上蒼讓他明白,這樣的一個懷抱,是怎樣的歲月無驚,世間恍若瞬間寬闊。
    “安定公真絕色。”心情轉瞬大好,楊燁嘴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
    不知怎的,他見天水碧難得那一目重瞳裏的一絲羞慚難當,隻覺得這樣的他才真實,更是一反常態地出言輕薄。
    果然,淡粉色的柔唇略有微慍地一抿,“公子自重。”
    楊燁見之方放開了他。
    柳笙瀾舉袖拂開額前垂落的發絲,雪白皓腕清絕優美,一衣錦繡之下天水成碧,回雪飄搖,煙雨濛濛,一襲淺碧果然名不虛傳。
    “感念恩公戒言,如若恩公不嫌,可否府上一敘稍待幾日讓在下以表感激之意?”淡淡的語調輕緩若春風拂麵,卻於客套中略帶幾分清冷疏離。
    楊燁心底幽然歎息,隔著那道身份和不同的立場,難道便如隔著一座高聳的山峰,無法逾越麼?
    柳笙瀾,你可知,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花謝花飛,開花落花依舊,緣起緣滅,緣來緣去緣將盡,若夏荷雖好終須落,那麼我楊燁便心隨緣滅無心戀了。
    “不必了,有緣自會相見,告辭。”翻身上馬,白衣人已不是剛才那副無賴輕薄的樣子,深深地有絲憂憾地回望柳笙瀾一眼,然後絕塵而去,如雪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驕傲。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淵冰厚三尺,素雪複千裏。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伶人柔美的聲音依舊縈牽耳畔繚繞不化,第一次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態,想理智地避開那傾國碧衣、舉袖傾城,奈何女伶的唱詞卻是婉媚如絲糾纏心脈,婉轉繾綣,入耳不散,自己再怎麼堅持卻無力讓其消散。
    天人交戰間,柔婉傾訴無邊風花雪月的詞曲竟讓他頭有些劇烈地疼。
    那畢竟是柳笙瀾的曲啊……
    他歎,英姿勃發潛藏著的俊美儒雅中帶層薄薄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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