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十六章焰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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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真快。
母親和幾個哥哥都回屋睡了,祭司到院中水池行今日第一道淨洗禮,曬台上暫留了兩個女孩。光陪著七,倚在圍欄邊不住瞌睡,今天是她的喜日,她依舊還是昨天的穿戴。
少爺整夜都在昏迷,看他緊閉雙眼眉頭舒展的恬靜麵容,像是已決定不再睜開,就此一睡到永生了,而每每觸及他燒得滾燙的前額,又覺出他的掙紮,最初的驚恐盤旋心上,七非常擔心他背上的傷會惡化,祭司卻斷定這不過是皮肉傷,小心照料著等待結痂愈合即可。他給少爺清理過傷處,到後院裏摘了幾把白夏至草,一半用熱水泡開,給少爺退燒,另一半擇葉浸出藥液,敷在傷口上,打算等日出後將他轉往禦醫處另行診治。
大半盆涼水給翻來覆去絞過幾次,溫熱了,七端著陶盆下樓,就近將水潑在祭司哥哥的藥草地裏,泥地上“嘩”地騰起一股暖烘烘的水腥,衝鼻的草藥香。到後院井邊提了桶涼水續在盆裏,一轉身看見三兒嗬欠連天地過來了。
“三哥,”她招呼他,“才合眼就起啦?”
“困得我都要抽風了,也不曉得是誰在搞鬼!”他衝她唉聲歎氣地抱怨,“怪我耳音忒靈了,一躺倒就聽見聲響,‘得’‘得’‘得’,跟誰拿了鋤頭在我腦袋裏墾地似的。”
她笑,也笑得懨懨的,沒有力道,走到無花果樹下,讓小瞪羚伸著脖子在盆裏啜水,“該不會是它在你夢裏踩蹄子吧?”她撫著瞪羚笑道。
“誰知道呢?”他泛泛道,隻管盯著她手裏的盆,“倒是挺像羊蹄子的動靜,也可能是牛蹄子——奇了怪了,誰家給這些畜生上的馬掌啊?”
她的心不覺一跳,兩手跟著一顫,晃出的水波潑得小瞪羚連連退卻。
三哥忙伸手來接,笑道:“還是我端著吧!怕你失手砸了!”
她把盆往他手裏一擱,提了裙擺就朝外跑。行完淨洗禮的祭司剛從水池裏踏出來,又給疾奔而過的七“啪嗒啪嗒”濺了沙土。祭司頗是不快地喊了一聲:“小七!”,她竟渾沒理會,打開莊門衝到檉柳林外,朝向莊前土路直望到盡頭,落到眼裏的卻隻有晨光熹微。不甘心地望了又望,仍是人影不見,隻好怏怏回轉。三兒早在前院裏笑到折腰,看他樂得那樣,她真不知該氣該哭還是該要苦笑,抱膝坐倒在門邊,頭埋進臂彎裏,五味雜陳,隻是疲累。
“七,”三兒跑來推推她,喉嚨裏明明忍著笑,故作正經地偏道,“我真聽見的!”
“我不信!”她埋住頭嚷,“三哥最壞!”
他不說話了。
晨風拂自柳梢從門過,靜得能在風裏幻想馬蹄聲。
一廂情願地想,總該有那麼丁點可能吧?
被這念想過了一鞭,她跳起身又跑到莊外去張望,望眼欲穿般望,靜悄悄的黎明裏,聽見那丁點可能破碎的聲音。
算了,她想,垂頭喪氣。三哥看她再度怏怏而返,哈哈大笑,存心問她:“又撲了個空啊?”
懶得理他,悶聲往屋裏走,祭司哥哥還在池裏刷洗,稀裏嘩啦的水聲。
“小七,”經過時他叫住她,慢條斯理地問起,“你和三兒——”
祭司的話才剛啟口,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嘶鳴扯斷了,七掉頭就跑,跳過莊門奔出柳林,第三回了。
前路茫茫,仍不見活物,被自己的疑神疑鬼折騰到想哭,大概也真是困到心智失常了,她甩了甩頭,試著清醒,卻眼見著一匹大馬——那匹栗色的“暴雨”——從她斜後方一步步踱來,與她擦身而過,輕快有力的步點。
聽誰呼哨一聲,大馬止步,甩甩尾巴,回身看她。
她也木木地回頭去看,看見法老,在枝葉青青的檉柳樹下,對她笑。
那還未露麵的朝陽忽然全都照在了她的臉上,“圖特摩斯!”她叫他的名字,像是驟然充滿了電,連跳帶跑地躍到他麵前的,喜上眉梢,“你來啦!”
他拉近她親了親她,在她的眉心印上黎明前積攢的夜涼。
“阿洛,”他的臉頰擦過她的耳朵低低地說,“這一夜真長……像永遠都等不來天明……你睡的好嗎?”
他的衣服上還殘著香根草熏過的餘香,鬆脂綿延的馥鬱與木葉芬芳混在一起,散出讓人心安的氣息。
“我還沒睡呢!”她蹙起眉想對他訴苦,卻又止不住笑了,“跟著祭司哥哥一整夜都沒合過眼,那位少爺突然血淋淋地從天而降,把我給嚇得——他傷得那麼重,我不敢去睡,我真怕他挺不過這一夜。”
他很快地說:“那我去看看他。”
“好啊。”她很讚成,一想,忙又叮囑,“不過娘和哥哥們才剛睡下,你上樓的時候,步子踏輕一點,要是把他們吵醒,他們會給驚到的。”
“好。”
他點頭應允,她便領著他同往田莊裏去。院中的奈巴蒙與阿蒙奈莫內未等兩人現身,先已伏倒在地,法老受過他倆的跪拜禮,“奈巴蒙祭司,”他微笑說道,“我一直都記得你。”
祭司驚詫莫名,倉促間不及細想,恭恭敬敬地應過,如墜夢裏一般,目送七領著法老進屋去。三兒湊近來,“哥,”他小聲嘀咕,“小七是塊寶我也知道,可她至於是那樣的寶貝麼?這事怎麼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啊?”
奈巴蒙無從答起,隻低聲道:“你到裏邊去盯著點,別叫娘和剩下那幾個驚擾了陛下。”
“這我知道,不過哥,躺在曬台上的那位少爺,該要怎麼應付才好?”
“等天大亮了,我會去將軍府上稟告——”
“我沒說這個,哥,你說那少爺會不會是為七挨的鞭子?”
“無論是或不是,現下再說也無濟於事了,最好那位少爺隻是一時興起,等到這回的傷徹底好透了,這興頭大概就過去了。”
“過不去也沒法子,”三兒哼道,“小七都已經學會對他撒嬌了,他得多喜歡她才能讓那丫頭學得這麼快啊?”
奈巴蒙不語,他確是百思難解,仔細再想想,和七沾邊的一切,全都令他百思難解。
“你快去吧。”他催促弟弟。
三兒去了,祭司在水池邊坐下,小七哼著歌兒又跑出來了。她摘了束白花黃春菊,奔去灶邊燒水,那準是要給陛下泡杯安神茶。這孩子真是特別啊!她怎麼就能那麼自然又自在地將陛下僅僅當作是她相中的人呢?
“小七——”他喊住她,七停在院中問:“怎麼啦?祭司哥哥?”
給陛下飲用的水要先在神前供奉過,泡茶的藥草得從至乘之地的藥圃裏揀選,茶水該用金器盛著,奉茶前你該沐浴熏香,梳妝打扮,最少也該要換身衣裳……
她鵝黃的亞麻裙上蹭了無數隻暗紅手印,像是被死不瞑目的亡靈糾纏過,觸目而可怖。
亂蓬蓬的發辮。
神采飛揚的臉。
我們家的小七真是好看,他想。
還要叮囑什麼呢?
“單用花瓣就好。”他說。
“我知道的,祭司哥哥。”七悄聲說,衝他笑笑,又轉去廚房了,她像是忽然多得了一雙小小的翅膀,走動時會隨著她輕快的步調在她的裙角扇起一個個快樂的回旋。
被法老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任誰都要忘形的。
水煮開了,白花黃春菊被沸水衝開的香氣彌漫出來,那是哪年的事了?那一年他十八歲,在至乘之地跟隨典醫祭司研習藥理,播種季時陛下懷著恩典到北宮待產,每天黎明前,他都會在火上煨著一缽滾水,等女官遣侍女來傳喚時,將熱水與新鮮采擷的白花黃春菊一同呈入宮中,她陛下習慣在日出前以花瓣沸出的水汽洗臉,除了恩典降臨的那個清晨,從沒變過時辰。他服侍了她陛下將近一年,不曾得緣親見,當時外人都傳小法老難得一見,他倒是有幸見過多次。因法老其時年幼,常住在至乘之地的“生靈之宅”。
那天下午在藥圃裏采收回春草,有隻常在此間出沒的紅臉狒狒蹲在旁邊盯著他,祭司們管它叫“拉的咆哮”,獨愛糟蹋才冒花尖的回春草。典醫祭司怒起來,總要奪了它的神恩,喝它:“滾出去!咆哮!”;貴人們正從回廊下經過,其間有位侍衛的裝束讓他有些疑惑——除卻祭司和王族,其他人是不能在至乘之地駐足的——而後他就看到了那侍衛護住的男孩,箍著黃金額環,環上盤住聖蛇,那是瑞奈努苔特女神,以聖蛇為化身,南北兩地之主的近前守護神。
那會法老多大了?滿十歲了嗎?
他跪下行禮,傾聽回廊上飄來的童音:“哈普塞那布,‘拉的咆哮’為什麼總盯著那位祭司?”
哈普塞那布大人並未立時作答,想是正思量如何答得萬無一失,就在大祭司的一沉吟間,小法老等不及地又問:“祭司!你告訴我!”
他不敢抬頭,當著南北兩地祭司總管的麵,戰戰兢兢壓著嗓子稟告,這頭狒狒真正惦記的,是他手裏鮮黃的回春草。
“那你給他一些吧。”小法老說。
他數著廊上貴人們離去的步音,未出五步,又聽見了陛下的詰問。
“哈普塞那布,這位祭司講話的口音真奇怪,他是從別的城轉來的嗎?”
他土生土長在都城,不過一時緊張,就被兩地之君認做了異鄉人。哈普塞那布大人支吾兩聲,答不明白,隻得再來問他。
“卑職家在河西村中檉柳田莊,自降生日起從未出過都城。”
回廊上的小法老“噢”了一聲,孩子氣的興味索然。
他不敢相信,這次偶遇竟能讓法老銘記至今,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當今的神前第一祭司森穆特大人,當時都還隻是護住小法老的內廷侍衛……
小七笑盈盈地端著新沏的安神茶上去了,以前她都是給他沏的,可是今天,她連捎帶著問一聲“祭司哥哥,你要不要喝?”都忘記了。
……
捧茶上到曬台,法老已看過少爺的傷勢,“都是鞭傷,無礙性命,你不必擔心。”他對她說,接過她遞上的茶,深深吸口氣,“白花黃春菊的香味,”他若有所思地輕道,“一聞見就會想起母後……”
聽他提到“母後”,她想起昨晚長公主在王墓前的告誡,雖然他此刻好端端地就在她眼前,仍是忍不住於事無補地牽掛。
“你昨天回去挨罰了嗎?”她問。
他微仰起臉望住她,眼中倏然浮出幾分恍惚,微笑裏卻湧過了惘惘的親密,好像她已經是他的了,和他一起過了許多年,已為他生養了四五個孩子,陪著他去拜祭父王,分擔他不欲人知的憂傷,而後在這一夜未眠的清晨時分,她會微蹙眉尖,擔憂不已地來問他:“你昨天回去挨罰了嗎?”
可確實又沒什麼值得開口抱怨,他隻能是笑而不答,對她說:“坐到我身邊吧。”
她依言坐下,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今天會很熱吧?”她仰眼望著漸亮的天色輕聲說,“要記得去跟哥哥們說一聲,中午以前得在這兒另搭個涼棚。”
晨曦在天際抹過一筆混著金光的粉紅,透亮,天上幹淨得一絲雲影都找不出,北風經過時,像是有誰往他耳朵裏吹了口氣,說:
“噓……”
“一會再去吧……”他低聲道。
她“嗯”了聲,“這風吹著好愜意啊!”她輕歎,“圖特摩斯,明明昨天才第一回見你,為什麼我會覺得你已經喜歡我很久很久了呢?”
“你相信這直覺嗎?”
“我相信此刻,”她困倦地合上雙眼,“這個此刻……我相信……你是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的……”
……也許會有這一天的。
索黛星逝,瀑布逆流,北來的風裏卷住焚風,尼羅河水從此往南,初始池上,水變作沙,升起的蓮盞被風吹塌,蠻荒作了樂土,神明的花園湮沒無蹤,塞斯占據了至乘之地的高堂,阿蒙-拉的金身墜入凡塵。
也許到了那一天,她就會像他在乎她一樣在乎他吧?
他垂下眼,看她恬靜的睡顏,他的手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十指交疊,忽而緊扣在一起,她仍閉著眼,唇角彎彎地笑了。
期盼中執手相依的此刻,當它真的來臨,靜得渺無聲息,與她一同沉在時流的河底,指間裏的暖意滲透到知覺的每一罅隙,如赤金般熔融,覆沒,凝結在心上。
而她還不知道——而她還未想起,初見當時他的挽留,已是將與她同去永生的約定。
日出前最後一縷清涼乘風路過,在棗椰樹梢留下濃得化不開的泥土氣息,催著人間的荷露斯神快重返天庭,她仍倚住他沉沉睡著,在夢裏遇見了昨天的七,仍還站在哈托爾女神的祈願堂裏,看披著豹皮的祭司穿過中庭,拖來歡宴節的祭品,被刺傷的公河馬成了移動的布景,襯住了它前邊的女孩,那一塵不染的白裙,裙擺在腥風裏飄搖,遠看著就能覺出那有別於亞麻布的綿軟,河馬血淌到地上,女孩“啪嗒啪嗒”地踩過,竟然穿著鞋!這裏的孩子長大以前都是光著腳丫過童年的,她愈加迷惑,追著女孩不願放開,於是女孩覺得了,忽然回頭望來,一臉的惶恐,眼裏蓄滿了淚,她認得她,那個八歲未滿的自己,定定站在滿池盛開的蓮花裏,望見法老騎馬來,法老仍還是男孩,額上束著金環,眉間盤住一條赤金的眼鏡蛇,咻咻吐信,四周圍柱影交錯,暗沉沉地壓下來,她拚命想看清他的臉,他卻表情模糊地停在了路的另一邊。
她等著他來,暖風拂過,香根草的清爽真是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