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朝篇  第二十一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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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個漫長難熬的夜過去。第二日午後,扶蘇像平常一樣蜷縮在佛台下,盯著腳邊搖曳的燭火出神。忽然殿門嘎吱一響,有人輕輕推門而入。
    扶蘇猛然抬頭:“師父?”說著便要起身,這才發覺雙腳已然麻木,又跌回地上。
    “師父!”扶蘇毫不在乎,幹脆摸索著朝來人爬去。
    昏黃的大殿內隻有腳步聲一步步靠近,然後一隻修長的手輕輕落到他發頂。那人跟著蹲下,白衣微微碰到青石地磚,像極了一大片雪。
    “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想聽哪個?”
    “都告訴我,師父,都告訴我吧。”扶蘇啞著嗓子喃喃道,漆黑的瞳孔晃動,映出識音有些蒼白的臉。
    識音不為所動:“我說了,隻能選一個。”
    扶蘇道:“告訴我那個跟青禾最有幹係的。”
    “你妹妹的婚期被延後了,具體時間還不確定,但肯定要過了今年冬天。”識音微微一笑,“你不必再做這種莽撞之事了。”
    扶蘇如獲大赦,瞬間失了力氣,闔著眼背靠上佛台:“多謝師父。”想了想又道,“為何會延後?”
    識音笑而不答,隻輕撫他額發:“昨兒個我教李青去試探了下洺啟。”
    扶蘇慌亂地睜開眼:“三哥那邊我自然有打算,你別亂來。”
    “你都已無暇自保,還能有什麼打算,”識音悠然道,“不如趁早將那呼延月殺了便好。”
    扶蘇眼神閃爍:“不好。”
    識音哈哈一笑:“瞧你那個難為的模樣,罷了不逼你了,壞消息是關於環雅風的。也不知你那大哥是命裏注定倒黴一輩子,還是犯了小人,去永安路上遇到劫官道的……”
    扶蘇忙道:“大哥不會有事的。”
    “那一箭射在胸口,你當你是活閻王,說他活他就不會死了?”
    “我就是知道,大哥不會有事的!”扶蘇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
    見少年稚氣的臉上寫滿認真,識音竟破天荒不想再刺他了,隻是忍不住道:“我聽說走之前他跟任璧鬧過矛盾。此次出行也是任璧促成的,還偏偏就出了事。”
    “二哥做事一向破綻頗多。”
    識音饒有興致:“喲,看來你也有點想法了,跟我說說。”
    “二哥做事藏不住心思。若說此事是他暗殺大哥,我不信。他沒這膽量,也沒這麼沒腦子。”扶蘇思慮道,“應該是有人借他來當幌子,可又想不明白誰會對大哥下狠手。他明明既無實權,也無野心……”
    識音笑眯眯道:“想不明白?很簡單,殺人需要理由麼?看不順眼,便殺了唄。”
    扶蘇仰起頭:“師父的意思是……”
    “坐井觀天!打個比方,”他靠著佛台與扶蘇並肩而坐,“你自認為你與環雅風和洺啟交好,但當真了解他們麼?倘若雅風的野心並不比任璧少一點半點,隻是藏著沒讓你發現而已,這事當如何呢?倘若他這兩年來與任璧走得近,並不是被迫受製於任璧,而是另有心機,不過順水推舟而已,又當如何?再或者,倘若洺啟對他的所作所為早已察覺,有所警惕,正好趁此次良機借任璧之手殺雅風,這一切是不是就有點能說通了?”
    “怎、怎麼可能……”扶蘇呆愣在那裏,一時間被識音寥寥數語繞的頭昏腦脹,再細細思索,不由驚恐至極。
    “我不信,我不信……”扶蘇喃喃道。
    識音大笑,一揉他後腦勺:“我說什麼你便信什麼,若沒有我看著,以後在皇宮裏你可怎麼活?”
    一個月疏忽而過。派出去尋濟安親王和顧命大臣的侍衛並未帶回任何消息,倒是呼延月將關於青禾公主的婚期問題催了又催。順德帝急火攻心,病症加劇,不過數十日,竟有好幾次在夜裏嘔血,長咳不止。洺啟在此期間又來見過扶蘇數回,每每與扶蘇談及雅風之事,卻是寥寥數語,也並不肯說太多。
    扶蘇本以為知道妹妹暫時安妥便能放心,誰想夜不能寐的情況更甚,偶爾睡熟,卻在夢裏看到雅風遠遠凝望著自己輕喚。
    “扶蘇扶蘇。”
    他嘴角微翹,似笑,眼裏悲痛卻似濃霧久久不肯散去。扶蘇從心頭莫大的痛楚中醒來,汗水淋漓,如臨大敵。
    出奉和殿那天天氣出奇得晴朗。一大清早,太監邊匆匆跑來宣旨,請扶蘇回朝陽宮。厚重的殿門被侍衛打開時,外麵隻有小強子一人孤零零跪著等他。母妃不在,青禾不在,洺啟也不在。扶蘇揉了揉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痛的眼皮,跟小強子沿著來路慢慢朝回走。
    不過短短一個月,人生起落,世事變遷,已恍若隔世。
    扶蘇回到朝陽宮,才邁進宮門,便發現裏麵情形蕭索,到處都是灰塵,竟好似久未住人。
    “小主子,娘娘已一月未見到小公主了。”小強子顫巍巍地附耳過來,“小主子被關禁閉那天,陛下便下旨帶走了公主,說是提防娘娘仗勢想什麼旁門左道護著公主,誤了大事。”
    扶蘇心頭一緊,隻握緊了拳:“母妃她……可還好?”
    小強子低了頭:“小主子隨我來。”
    穿過庭院與回廊,入了蓮妃平日休憩的後殿,隻有三兩個看著眼生的宮女在灑掃,一見扶蘇紛紛扔下東西朝他行禮。扶蘇也不理會,隻大步隨小強子飛奔進去。
    偌大個後殿沒有掌燈,隻有些許微光從縫隙處投進去。蓮妃一人坐在梳妝銅鏡前,有一下每一下地梳著發梢。小強子躬身過去,輕聲道:“娘娘,主子回來了。”
    “扶蘇回來了?”蓮妃茫然念著,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扶蘇停了停,走上前去:“母妃。”
    銅鏡裏映出一張分外憔悴的臉,滿眼血絲,一月不見,蓮妃竟比以往消瘦了許多。蓮妃撇下梳子,啞著嗓子念道:“扶蘇,扶蘇,可見你妹妹了?”
    扶蘇沉默搖頭。
    蓮妃眼中一黯,隻停頓一下,忽猛推他一把:“去、去找你妹妹。”
    “母妃……”
    “本宮要青禾,本宮要見青禾。”蓮妃看著他,眼中卻似乎根本沒有他,無聲落下兩行清淚,“本宮不想見你,替我去找青禾,快去找青禾……”
    扶蘇任由蓮妃推搡,低著頭,一動不動。
    “娘娘,小主子才剛回……”
    蓮妃反手給扶蘇一耳光,一聲脆響回蕩整座後殿,嚇得小強子登時住口。
    扶蘇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少頃,一縷血絲順嘴角蜿蜒流下。
    “母妃,我並不……”
    蓮妃眼光狠戾,竟如刀割:“青禾一日不回來,我便一日不是你母妃,滾,給我滾!”
    一瞬間,扶蘇靈動的眼眸如同沾上了灰塵,一下子黯淡下去,他閉了閉眼,低聲道:“那孩兒告退。”
    自自己年幼時母妃便偏愛妹妹,扶蘇並不是不知。孩子對這種事情往往是最敏感的。也曾因此事吃味不已,有時不惜欺負妹妹,隻為令母妃多看自己一眼多罵一句,不過雞毛蒜皮,哪怕挨罰受罵,至少讓他覺得母妃是在乎的,那就好。
    隻要足夠就好,他原本便不奢望得到太多。可是有些事情,並沒有個所謂足夠。譬如母妃投來的目光,譬如她報以的微笑,再譬如捏自己的手時那種溫暖,得到一次,便渴望更多。有一次,哪怕有一次也好,她的眼眸能夠真正看到自己。
    聽小強子提起,青禾目前被寄養在麗人華杏處,跟才年滿7歲的六皇子連珅作伴。順德帝還特別提醒華麗人,不可讓他人探訪。扶蘇想去看她卻也不想,不知若當真見了她,如何麵對,又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
    當晚,月夜如水。扶蘇支走了小強子,獨自在長庭對著那株曇華帶坐半晌,一人似幽魂般飄出了朝陽宮,一路在後宮走走停停,也不掌燈,直至停下腳步,才驚覺自己到了禦花園深處。
    月華更勝霜雪,將滿園花瓣籠罩上一層清淡的白色。扶蘇被風吹得無知無覺,隻撿了塊大石坐著發呆。還未將石頭坐暖就聽到不遠處隱隱有人在哼唱。
    “……傳火樓台,妒花風雨,長門深閉。亞簾櫳半濕,一枝在手,偏勾引、黃昏淚。別有風前月底。布繁英,滿園歌吹。朱鉛退盡,潘妃卻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縞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見,瓊英謾好,與何人比?”
    那聲音聽上去略有些耳熟,扶蘇還未回神,便聽到另一人哈哈大笑道:“瓊英謾好,瓊英謾好……好!好!梨春,再來一遍,朕就喜歡你這首小曲!”
    扶蘇嚇了一跳,不敢亂動,隻偷偷探著脖子從滿樹枝椏的縫隙裏望去。卻見涼亭裏側臥著一男子,高冠華服,便是順德帝。而對麵一人白衣勝雪,雖故意畫了女妝,卻分明是識音!
    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識音似笑非笑地朝這邊一瞥,對順德帝道:“梨春不在這裏,在這裏的是識音。”
    “識音?”順德帝皺了皺眉頭,猛灌一口酒,才道,“不好不好,快替朕傳梨春來,朕要見梨春!”
    識音笑著替他斟上酒,忽然緩緩抬手,一指扶蘇處:“阿思,你且看一眼,站在那梨樹下的是誰?”
    扶蘇大驚,正欲倉皇逃跑,卻聽到背後傳來順德帝驚喜的聲音:“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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