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記憶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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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解放前夕,龍二全家去了台灣。隻有她一個人留了下來。
我曾經一度認為,像龍二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者。她有錢有權,有身份有地位。國興國亡,民生民苦,自由平等,這些又與她何幹?能為了信仰拋下自己既得的利益,能為了毫不相幹的人去冒險犧牲,才當得起偉大二字。
建國後,為了響應政策,她名下的產業轉變為公私合營。慢慢的,又全部變為公有。她的豪宅被貢獻給了國家,以分配給更多的無產階級勞苦大眾居住。她自己先被安排在市婦聯工作,但是因為她慣常高傲挑剔的臭脾氣,不知不覺得罪了很多人。職位一調再調,一降再降,最後在區圖書館掛了一個閑職,靠微薄的工資度日。
後來的她再沒穿過油亮的小牛皮馬靴,衣服再不是光潔筆挺,上麵也再沒有了一顆顆白果大小的金扣子。取而代之的是肥大的藍勞動布上衣,綴滿密密麻麻的補丁。
文革開始不久,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總是對別人的逃避和懦弱充滿譏諷的龍二小姐,在曾經屬於她的金融大廈頂層,跳樓自殺了。
女人是柔韌而脆弱的動物,可以承受無盡的苦難,卻難以容忍些許的背叛。對愛情如此,對信仰,也是如此。
我從前的愛人阿東哥,解放後成了一名光榮的國家幹部。一直在上海工作。他果然沒有再來找我。
一九五一年,鎮反運動開始。很多有幫會背景的人都在這次運動中受到了波及。作為同生會的大小姐,我自然不能獨善其身。
我被揪出來遊街示眾,站在緩緩開動的押解車上,身處於一群牛鬼蛇神之間,馱著大塊的木牌子,上麵書寫著我的一項項罪名:黑幫女頭目、反動派、國民黨走狗、婊子。厚重的木牌墜得頭頸生疼。當我徒勞的抬起頭掙紮的時候,圍觀的人群中,見到了阿東哥。這一刻,他假裝不認識我了。遮遮掩掩的瞥過來一眼,立刻彈開。
從前他說為了國民天下,我便信他幫他等他。如今他齊家安身治國平了天下,國是他們的國,民是他們的民,天下自然是他們的天下。我被排除在外,成了敵人。
我曾為了他去阻擋秘密警察,曾為了他度過無數個不眠之夜。我曾為他的組織貢獻了大筆的銀元,我曾冒著被槍斃的風險幫他運送藥品。我曾默默無語毫無怨言的等了他十年。後來我們陸陸續續的又偶遇了幾次,他竟慢慢坦然的對我視而不見了。
曾幾何時,傅斟說過:心一變,什麼都理所應當了。
文革時,有人寫信揭發他當年為紅軍運送的藥品,是靠出賣肉體與敵人搞不正當關係換來的。他被拘押審查。她老婆來找我,懇求我出麵證明他的清白。
我認得這個自稱梁太太的女人,正是那一年與他假扮夫妻的革命同誌。我拒絕了她,望著她那張絕望的臉,心滿意足的告訴她,寫檢舉信的人就是我。她震驚又憤怒,不顧自己斯文得體的形象,惡毒的詛咒我死後下地獄。
我不怕這荒唐可笑的詛咒。此刻,我活著,就活在地獄之中,又何必害怕死後再下地獄。
或許是命運的玩笑,或許是壞分子的臭味相投,我和阿三最後走到了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我十分瞧不起阿三。他和我說話總是戰戰兢兢,生怕惹惱了我。永遠不會鬧脾氣。永遠沒有自己的意見和主張。隻會說:是、對、同意、可以、好的。永遠唯唯諾諾的笑。甚至讓人記不清他的長相。
我總罵他:“孫孝三,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拿出點自己的主意?你是誰的奴才嗎?”
可是阿三總嬉皮笑臉的回答說:蔓華小姐,我懂的東西不多,也沒讀過什麼書。我怕我說的做的會讓你不滿意,惹你生氣。我隻是想對你好。你說的,我就覺得對。你做的,我都覺得應該。你要的,我就盡力給你。你想走,不管走去哪,我隻跟著就是了。
互生情愫彼此感同深受的兩個人,並沒有如書裏說的那樣,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看不慣他那股子低三下四奴才相的同時,他也頗苦惱我大把窮奢極欲的墮落習慣。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是罪孽累累被打倒被專政的一對。
一九五九年,爆發了全國性的大饑荒。我七歲的小女兒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而去世了。女兒的死亡使我幾近崩潰。我每日在家裏不吃不睡,間歇性的大哭大罵。罵累了,瘋夠了,我呆呆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因為饑餓而幹枯憔悴,眼圈青黑凹陷,眼底的皺紋堆積在一起。我說:“孫孝三,你看到我這副樣子,難道一點都沒嫌棄我嗎?”
阿三小心翼翼往我的杯子裏倒著滾水,慢條斯理的說:“你啥樣子?在我心裏,你提著小皮箱,穿著陰丹士林的長袍,圍著老長的圍巾,小皮鞋幹幹淨淨的,還有兩枚蝴蝶結。你的臉圓滾滾的,眉毛很黑很彎。你的鼻尖翹翹的,眼睛水晶晶的。你一走進秦公館的大門,整個院子都是亮的,帶著香味。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那個樣子。”
粉碎四人幫後阿三得了肺癌。一年後死去。在這一年裏,我忽然很舍不得。給他擦身給他洗腳,伺候他也伺候不夠。這時候才發現,夜深後賭氣各自相背而睡的時刻,內心竟也是安穩的有底氣的。
他臨走的那天夜裏,我們安靜的躺在床上。他忽然說:“蔓華,我這輩子有件事騙了你。當年君先生和小老板在香港碼頭上說的話,其實我是聽到了的。”
我閉著眼睛笑笑。都過去了,知道又能怎樣。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人早已冰冷。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此生最大的遺憾,不是愛錯了人。而是錯過了愛自己的人。我是這樣。傅斟也是。當時隻想著朝前走,去追尋別人的背影。從不在意自己身後追逐的腳步。
殊不知隻要簡單的一回頭,就可以換來幾人圓滿。
可當時不懂,也不願意去懂。白白荒廢了許多年,虛度了大好年華。
傅斟去世的七年之後,君先生被仇家暗殺於南碼頭附近的一間倉庫裏。死後半個月才被發現。屍體已經腐爛,模糊不清的右手還緊緊攥著懷裏的表。生命已止,金表依舊熠熠生輝,猶做滴答聲響。物尤是,人已凋零。
我幫君先生整理遺物的時候,在他臥室的枕頭旁邊,發現了一隻小箱子。打開來,最上麵是一張折起的畫卷。那畫曾被隨意的揉搓過,又被小心仔細的撫弄平整。畫中是一樹盛放的玉蘭,邊上題著洋洋灑灑的字跡:風過庭涼玉樹香,漫隨聚散任飛揚。
在這幅畫的下麵,是厚厚的一摞信件,都是當年傅斟在香港讀書時,寄給君先生的。
箱底疊放著一件殘破的女士旗袍。米黃色的湖州絲料,粉紅色的團花滾邊,前擺大片被撕去。正是當年傅斟受傷時,我所穿的那件。
那旗袍飲飽了血,時日久了,血跡變成了黑褐色,跟經了年的記憶一樣,印在那,永遠都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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