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瞎子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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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斟是一個奇怪的人,很多時候我以為這一次他完了,一定被壓垮了,可是很快他又站起來,漫不經心的拍拍灰塵,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因為那日會場之上傅斟的一意孤行,恣意行事,使侯爺大為光火。為了緩和他老人家的怒氣,傅斟主動交出了順泰碼頭,轉而由侯爺的兒子出麵掌管。傅斟本就沒心思監看順泰,這一來反而樂得輕鬆自在。
    我們整日家裏、公司兩點一線,管他外麵是翻天覆地還是乾坤倒轉,統統的充耳不聞視為不見。
    年底歲末,街上行人日漸稀少,弄堂裏卻到處是置辦年貨的男人和漿洗被褥的娘姨們忙碌著的身影。在公司裏忙活一天,傍晚順著街道一路走過去,看著民生百態,吹著冷風,身體不再一派僵硬,頭腦也瞬間清醒。我們經常就這樣沉默著緩緩前行,不知不覺走出很遠,腿酸了,就在路邊隨便找個鋪子坐下,喝喝茶,吃吃點心,聊聊無關緊要的話題。
    有家叫喬記的老字號,就是我們漫無目的閑逛時發現的。他家的鍋貼皮脆汁多,十分地道。那滋味我至今難忘。而傅斟喜歡點一道排骨年糕,有一搭沒一搭的拿筷子戳著軟糯的年糕出神。
    喬記的對麵也是小吃店,店老板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胖男人。因為生意不好,所以脾氣極差。每每不順心,就拿家養的老狗出氣。那狗有時懶懶的臥在過道裏,主人經過,見狗擋了去路,嘴裏罵著“側那”,抬起一腳將狗踢飛。狗被踢得滾到了街上,摔得嗚嗚直叫。傅斟見了,吹著口哨喚來那狗,將盤子裏的排骨丟給它。狗得了骨頭感激的搖了搖尾巴,轉回身跑去了主人身邊,依偎在剛才將它踢飛的那隻腳邊,歡天喜地的啃起來。
    傅斟愣愣的注視著那條狗,忽然惡狠狠罵了句:“真他媽的賤骨頭。”
    我不可思議的抬眼打量他,驚異於他竟對一條狗的行為如此耿耿於懷。他急忙解釋:“我是說我自己。”
    然後他又指指街對麵,憤憤的說:“我就像那條狗一樣。不過比它多穿件衣服而已。”
    因為家裏有白事,這個年過得冷清而寡淡。燈籠鞭炮福字對聯一應全免。即便不是為了守禮,家下也再沒人有心情搞這些。
    還沒出正月,傅斟就毫無征兆的病倒了。先時隻是感冒的症狀,醫生開了藥,囑咐飲食清淡多休息。大家也並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廚房幫多寶阿叔準備晚餐,忽然聽見小秋在樓上一聲比一聲急促的大叫:“蔓姐姐,蔓姐姐,快來。”
    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張的衝上去,發現傅斟暈倒在書房的地板上。我們幾個人七手八腳的而將他抬進房,圍著叫了老半天,他才有氣無力的哼出一聲來。
    那天晚上,便發起了高燒。體溫升到三十九度。喂他吃了藥,我和張媽兩個整晚守在床邊,幫他冷敷降溫,始終不見好轉。第二日溫度略有下降,卻轉成了肺炎。
    白天醫生來打了針,還能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到了夜裏,越發難熬。常常像個破舊的老風箱一樣,劇烈的喘息咳嗽。每每一咳,就會牽扯出一陣疼痛。他為了不使我們揪心,總是手按著胸口極力忍著。
    那些高燒的夜裏,他總是一陣一陣的說著胡話。有時候和九爺對話,哭哭啼啼的道歉哀求。有時候和毓婉姨媽對話,絮絮叨叨的噓寒問暖。有時候和童年時的我對話,要爬上樹替我撿掛住的雞毛毽子,要我幫他隱瞞打碎的青瓷花瓶,要我讚賞他畫的大輪船。
    有一天半夜,他忽然迷迷糊糊口齒不清的大叫著“飛揚,飛揚。”
    君先生鞋子也來不及穿,光著腳跑過來,扶著傅斟的肩膀輕聲將他喚醒。
    傅斟費力的睜開眼睛,忽閃忽閃盯了半天,方認出眼前的人是君先生。他一臉茫然的喘息著說:“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吊在懸崖邊……一隻手撐著,眼看就堅持不住了……這時候有個人走了過來,就是你……”
    君先生一手扶著傅斟的頭頸,一手抱著他,手掌輕拍著。用哄小孩子一樣溫柔的語氣詢問著:“那在你夢裏,我做了什麼?是把你推下懸崖,還是把你拉上來了?”
    傅斟的手緊緊拉著君先生的袖口,眼睛卻漸漸閉了起來,朦朧的囈語著:“我不知道啊……可是我很開心,來的那個……是你……”然後就這樣皺著眉頭睡了過去。
    我讓君先生去休息,我來照看傅斟,免得他睡得不老實再度著涼。君先生剛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袖子依舊捏在傅斟手裏。他呆呆的想了一會,輕笑了笑,擺手將我趕了出來。
    早晨我推開門,看到君先生和衣側身睡在傅斟身邊。傅斟安穩的躺在枕頭上,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雙頰緋紅。而高大的君先生則卷曲著膝蓋,一隻胳膊枕在頭下,一直胳膊依舊摟在傅斟身上。愁苦的皺著眉頭,像個委屈的孩子。
    傅斟這一病,足足躺了一個月。煎熬的單薄消瘦。用張媽的話說,已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了。
    等到傅斟精神漸漸恢複,可以下床走動,會在中午天氣好的時候坐在室外曬太陽。那天我幫他送毯子,回來的時候,見君先生正在二樓的窗口目不轉睛的望著他。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陽光漸漸淡下去,起了風,我琢磨著要叫傅斟回來了。走廊上,君先生依舊站在剛才的位置,專注的看著庭院之中玉蘭樹下的傅斟。
    我下了樓,來到傅斟身旁,指點他去看二樓的窗口。他並未睜眼,卻心中了然的抿起嘴角淡淡一笑。
    我好奇的問:“哎,你們是怎麼撐過來的?”
    傅斟伸了個懶腰,不情不願的扶著椅背站起來,走了兩步,忽然回頭淒然一笑,說:“阿姐,你知道什麼人才不怕走夜路?是眼睛最好的人嗎?不是。其實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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