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遠客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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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初夜半,人都睡下了,院子裏的喜鵲忽然唧唧喳喳叫起來。
    張媽查了黃曆,說子時喜鵲叫,主有遠親,人至大吉。我們並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又過了幾日,我與傅斟剛收拾停,剛準備出門去公司,忽然小秋跑過來說,有位香港的黃先生來拜訪。傅斟聞言,迫不及待的迎出客廳,隻見一位西裝筆挺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站立在廳堂中。兩人見麵,當即撲到一處,熊抱起來。不住的朗聲笑著,用手拍打著對方的後背。
    抱夠了,方坐到一處旁若無人的大談特談起來。一忽兒滬語,一忽兒粵語,間或夾雜些英語。自打傅斟從香港回來,我還沒見過他如此話多過。他們聊著聊著,眼神齊齊的瞄向我,看得我十分尷尬,想是他們談話的內容提及到了我。無奈他們說著鳥語,我又不解其意。隻能故作鎮定的舔送茶點。
    這位黃先生,叫黃霈漳。祖籍上海,早年間全家移居香港。與秦家算是世交。傅斟遊學香港的幾年,一直寄居在他們府上。因上海局勢日緊,他們父兄幾人特意找機會過來,一方麵拜祭先祖,一方麵趁戰亂未至,結束掉遺留在上海的一些生意。
    黃霈漳見我對他們的談論有所察覺,急忙改用上海話說:“顧小姐,我與你雖是初次見麵,但是從庭芸那裏已早有耳聞。你果然如他所言的一樣,聰明爽朗,大方得體。”
    我微笑道謝,說:“他說的恐怕不止這些吧,少不得,還有執拗刁鑽,膽大妄為,惹是生非。”
    他哈哈大笑。又說他是先行打點的,不幾日父親兄弟也將抵滬。到時一起吃飯敘舊,讓我也一並到場。我禮貌應允。
    幾位黃先生一到上海,吵著要吃小籠饅頭。傅斟在大富貴擺酒,為他們接風洗塵。黃氏一家,都很是親切隨和,並無半分架子。來得清一色的男丁。黃太太與黃小姐留守香港。
    先與長輩黃父見過禮,接著傅斟指著在座一個戴眼鏡略顯木訥的人說:“這是老大霈灃。老二霈漳你已認識了。老三霈汾是女孩,最是牙尖嘴利,幸而這次沒有同來,否則要聒噪了。”然後又指著另一邊一個斯斯文文眼睛很亮的男孩說:“這是老四霈津,是個好孩子。可巧,你們同齡。”
    他剛介紹完,黃父就走過來,拍著傅斟的肩膀玩笑說:“這也是我家的孩子,是老幺庭芸。”黃氏弟兄們會意的笑起來。
    席上,男人們邊喝邊聊,話題離不開時局和經濟,氣氛卻輕鬆隨意。
    黃家的幾個孩子性格迥異。霈灃說話一板一眼,不大開玩笑,語氣神態都十分老成。霈漳就開朗得多,最似黃父,談吐風趣詼諧,旁征博引。一直熱情的幫傅斟分析形勢出謀劃策。霈津則一直安靜的吃東西,安靜的聽大家交談。偶爾我看過去,與他的目光恰好對上,他都會禮貌得體的輕輕一笑。
    事事周到的霈漳見我不大說話,便故意引著我,說些喜好習慣之類的話題。又對我說,他家的霈津是學攝影的,走到哪都喜歡拿著部照相機拍照。他們全家離開上海的時候,霈津年紀還小,故而對於街道景致並不熟悉。若我有空的話,希望我能屈尊做一回向導。引領著霈津重遊故裏。
    我還沒來得及思索,傅斟就急急替我應承下來。還與霈津說我也對攝影繪畫也很感興趣,希望他能熏陶熏陶我。
    做向導的人是我,傅斟卻對這事大為上心。連帶我的穿著打扮都頗多意見。我本選了高腰公主袖的洋裝,配紅色小牛皮高跟鞋。傅斟說洋裝顯得太正式,建議我穿襯衫與女士西褲,鞋子換成平底的。他說霈津生性隨和,不喜浮華裝扮。大多是簡單的白色襯衫。我既與他相伴,裝扮應盡量迎合他才是道理。
    我邊依言選著衣衫邊問他:“你這說是待客之道,我看暗含著拉郎配的心思。”
    他幫我比劃著衣服,又退開遠處端詳著,說:“我是大張旗鼓的保媒牽線。你若不喜歡,也不會這般乖乖聽話,又做頭發又化妝。”
    被他這樣說,不免臉上難堪。賭氣把衣服往床上一丟:“不去了。”
    他趕緊把衣服撿起來,雙手捧著往我手上送,哀求道:“好姐姐,親姐姐,為我,都是為我還不行嘛!”不待我說話,又低三下四的輕托起我的手臂往外套袖子裏放。嘴裏念叨著:“黃家的幾兄弟,雖說現在管事的是霈漳,可是黃伯父最疼的,卻是霈津。霈津這個人,聰明又淡薄,與世無爭。對女人也是極有風度。”
    我賭氣不說話,狠狠瞪他。他趕緊求饒:“好好好,不說了。”
    虧得傅斟提醒,穿了平底鞋子。原來攝影真的是一件廢力氣的辛苦差事。雖然有車跟著,可是遇到較小的街巷,車子開不進,還得步行。黃霈津背著碩大的照相機,我幫他提著裝工具的小箱子,一路走走拍拍。有些地方我看起來平常無奇,在他眼裏卻興奮莫名。有時他會為一個景致入了迷,極認真的調節光圈鏡頭,擺弄上好半天。這樣的時候,我就在一旁安靜的看著他。他忙碌之中,會偶爾回過頭來,給我一個溫柔的笑容。拍攝完畢,他會邀請我去喝茶或吃小吃。估計是早在傅斟處做了功課,每次他看似隨意的點餐,卻都是依著我的喜好。聊天的時候,他會真誠的注視著我的雙眼,說話之前總是先送上一個微笑。說不清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腦子裏都想些什麼,隻是覺得很平靜。
    臨別的時候,他送了一張照片給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照片裏的我站在耀眼的陽光下,手指著什麼東西,很沒心沒肺的大笑著。臉孔笑的有些變形,不算美,卻格外的鮮活靈動。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喜歡上了照片中那個傻傻快樂著的自己。
    那個時候我算是對黃霈津有好感。隻是很遺憾,我沒有愛上他。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阿東哥,我可能會對他一見傾心,跟著他跑去香港。無奈在涉世未深的愛情裏,誰也取代不了最先來到的那個人。
    許多許多年後的一天,我帶小孫女在街角的書報店買故事書。選擇這樣的小店麵,是因為這裏是私人開的,可以講價錢。
    小家夥挑選的當口,我也隨意的翻看著。無意間拿起一本攝影集,作者是著名攝影家黃霈津先生。封二刊登著一張作者照片,一個很精神的老者站在雄偉的瀑布下,擺弄著相機,一位女士安詳的站在他身邊,默默的陪伴著他。圖下的注釋寫著:黃先生與夫人。
    當我想翻看裏麵的內容時,書店店員走過來,笑容可掬的說:“這本是正版的,都是銅版紙印刷。很貴的。”我便知趣的將書合上,遞給了她。
    如果當年的我不那麼執拗,不是滿腦子的理想主義,那麼照片裏從容幸福著的女人,可能就是我。可惜那時的我深陷於自以為是的愛情和自命不凡的忠貞,直至自掘了墳墓,落得淒慘收場。
    作為失敗的人,我們總喜歡把一切的誤會、錯過、和失去推給天意,埋怨造化弄人。可是回頭想想,樁樁件件,又有哪一步不是自己走出來的。隻是當時愚鈍,目光短淺。以為此是而彼非,熟料不是所托非人,就是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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