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同一首曲子，為什麼聽這個人彈，想要微笑，聽那個人彈卻想流淚？”琴音潺潺，帶著聽眾的思緒飄香遠方。
    君洛羽陷入了沉思，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他隻愛聽某一個人唱的某支歌曲？
    “同一個樂譜，為什麼效果會如此千差萬別？”
    一個優美的滑音，使萬丈溝壑一線飛渡，低緩的琴音變得高昂。
    “因為，樂譜不是教科書。”
    樂譜不是教科書！君洛羽隻覺得振聾發聵。
    “他隻不過是作曲家記錄音樂地一種工具。是為表現音樂服務地。理論上說，就算是記譜法再完美，也不可能將作曲家地意圖完全表現出來。這時就需要我們在演奏中去想象，想象作曲家地意圖，並將這種意圖融合進我們地音樂中去。”
    而這不同的理解，造就了不同的曲子。這就是傳說中的二度創作？
    君洛羽感覺自己被騙了，他被束縛在前人的框架之中，消磨自己的光彩。
    “從初學鋼琴起，老師就教我，手要保持握雞蛋下垂的姿勢，指間與琴鍵保持垂直，在彈奏時，指頭要像這樣跳躍，用怎樣的力度擊鍵，就如同聲樂老師會教你們，怎樣呼吸，怎樣發生一樣。可是，為什麼呢？”
    琴音繼續，纏綿的樂音在空中盤旋。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為什麼要走大家都認可的方式呢？是否大多數人都走這條路，就是最好的？君洛羽的腦中一串疑問。
    “這些技術要領，最終的目的，都是讓你以最科學、最省力的方式去獲得你想要的音色，這也是鋼琴演奏最本質的東西！”
    輕靈的琴音彌漫開來，進入強音。於是，他的心情、浪漫、癲狂、愛恨，寂寞與痛苦、夢與醒，全都一下子飛揚起來。
    這樣大開大合的過渡，手法巧妙如神來之筆，令人拍案叫絕。
    季舒涵的神情放鬆，動作恣意，並不拘泥於剛才所說的標準姿勢，但是琴音卻出人意料的流暢，琴隨心動，仿佛胸臆中的萬千情緒都在琴音中搖曳著，彌散著，絲絲縷縷地傾瀉而下，當眾人察覺過來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此時的琴音早已不再是最初的“Memory”，卻無一人感覺突兀，所有人都覺得這首曲子本該如此。
    “明白了這些基本原理，我們就會發現，將這三點加以組合，我們幾乎可以變幻出無窮無盡的音色，這也就是為什麼有了表情術語，溫暖的、明亮的、哀傷的、神秘的、靈巧的……”
    季舒涵一邊說著，雙手一邊隨意地在鋼琴上演奏著，同一支曲子，硬是恰到好處地將他剛剛說的那些情緒，讓人歎為觀止。
    “你看，鋼琴可以將這些音樂表現麼生動，靠什麼？靠我們這雙手，確切地說，靠我們這雙手給琴鍵上傳遞的力度，記住，無論你用什麼樣的力度去彈響一個琴鍵，真正決定鋼琴音色隻是在你觸鍵的那一刻！此後，就算你再怎麼用力的按琴鍵，也隻是白費功夫！所以，鋼琴演奏的最根本的奧秘，就在於手指觸鍵的那一瞬間，力量的傳遞，或者說，擊鍵的速度！”
    君洛羽注意到Vincent眼前一亮，棕色的杏眼中星星點點，熠熠奪目，仿佛聞到了人間大道，如獲至寶。
    “然而，鋼琴，就僅止於此嗎？”
    琴音又低迷起來，層層的迷霧彌漫開來，徘徊盤旋的琴音似主人的心情般，充滿迷茫。
    “事實上，我為此苦惱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來到一片樹林。”
    琴音隨著他的心情，漸緩，漸至似有若無。
    偶爾一兩聲清音，仿佛從九天之上飄來似地，如夢似幻，若隱若現，令人忍不住追尋，探索。
    “那是一片人際杳見的闊葉林，大片大片的枯葉翩躚，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黑的、褐的、灰的、咖啡的，以及剛剛飄落的黃的、紅的、綠的葉片，在夕陽的光照裏，形成了一片綿延的潑墨彩畫。”
    琴音漸變，悠揚婉轉，營造出了一幅靜美的音樂畫卷。
    “我坐在一個枯黃的樹頭上，輕輕地讚歎。”
    琴音如流水般，娓娓道來。
    “眼前枯葉蹁躚，紛紛揚揚，突然看見，一片枯葉在層層葉片間蠕動。凝視，才知道是一隻枯葉蝶。”
    琴音急轉，一連幾個顫音。
    “我正想靠近細看，它卻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樂聲瓦解，仿佛在哀悼生命的逝去。淡淡的，不著一絲痕跡。卻又音斷，意不斷，絲絲縷縷，若有似無。
    “枯葉蝶就這樣死去了。這一生都在形塑自己成為一片枯葉的蝴蝶，最後真的化為一片枯葉。枯葉蝶一生站立或飛翔在枯葉與蝴蝶的界限上。就如同演員站立在自己與所飾角色的界限上。如果說它執著於枯葉，那是對的，否則它為何從形狀、顏色、姿態都形成一片葉子；如果說它執著於蝴蝶的生命，也是對的，擬似枯葉隻是為了保護它內在的一隻蝴蝶。”
    琴音漸歇，卻又隨時噴湧而出的預兆。就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總是特別寧靜。
    “我們誰不是站立在某一個界限上呢？很少有人是全然的，從左邊看也許是枯葉的，右邊看卻是蝴蝶；從飛翔時是一隻蝴蝶的，落地時卻是枯葉。
    在飛舞與飄落之間，在絢麗與平淡之間，在躍動與平靜之間，大部分人為了安全，壓抑、隱藏、包覆、遮掩了內在美麗的蝴蝶，擬態為一片枯葉。”
    琴音驟起，以幾個高八度的跳躍，強勢突破耳膜，衝破束縛。
    “你願意人們走過森林，隻見枯葉，不見枯葉下的你嗎？你願意磨平自己的菱角，和其他所有待價而沽的商品一樣，隻是批量生產的標準產品嗎？”
    隨著一個問題的拋出，音調高一度，再拋出一個問題，音調再次上揚。鋪天蓋地的氣勢洶湧而來，砸得君洛羽的腦中一片空白。
    “技巧、規則、知識、技術，不過是外在的枯葉，而你的感情，你的感悟，你的理解，你的性格，你的靈魂，才是內在的蝴蝶！”
    仿佛衝破屏障般，樂聲大氣磅薄，氣象萬千，眾人仿佛看見了波瀾壯闊的大海，一望無垠地蒼穹，心仿佛插上了羽翼，在其中自由翱翔。
    君洛羽仿佛看見了嫩芽抽枝，百花綻放，破繭成蝶，隻覺一道金柱突破層層陰霾的黑雲，直指內心，頓覺醍醐灌頂，身心俱振。
    “歌者一旦喚醒內心的蝴蝶，創造了飛翔的意誌，就不再停止飛行，不再壓迫內在的美麗。他會張開雙眼看燦爛的夕陽，他會大聲念誦十四行詩，他會側耳傾聽繁華的歌唱，他會全身心進入一朵玉蘭花香。”
    琴音回歸淡然，如絢爛之極而至平淡，有一份了悟，一份超然，一份灑脫。
    “最後，或許他也會頹倒在一片枯葉之間。他內心的蝴蝶卻與初生時，一樣美麗。如果內心的蝴蝶從未蘇醒，枯葉蝶的一生，也隻不過是一片無言的枯葉！如果內心的蝴蝶從未蘇醒，一個歌者、演員或者別的什麼的一生，也不過是在重複別人的路，從未為自己而活過。”
    季舒涵將眸光投注到在場所有人的身上，那淡然而溫柔的目光仿佛看著眼前的人，又仿佛透過眼前的人看向不知名的遠方：“音樂、表演、舞蹈、詩歌，一切藝術，都允許你在表演的時候加入自己的情感，允許你在投入其中時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允許你釋放自己的情感，快樂的、悲傷的、憂鬱的、彷徨的，如論是怎樣的情感，它都允許你加入，因為，從你參與其間的那一刻起，那支曲子，那句台詞，那個動作就屬於你，隻屬於你，你用你的心，給予它靈魂和生命，讓冷硬的樂譜，黑白的描述變得如此與眾不同。沒有了你的情感，電影不過是一串膠卷，音樂不過是擊鍵。這，就是我想要說的一切。不要在模仿中迷失自己，你可以有一千麵，但每一麵，都是你。”
    季舒涵右手用輪指輕輕奏出水晶般透明、輕巧的聲音，仿佛如一顆顆水滴輕輕滴在眾人的心裏，左手還是低沉的短琵音，沿著既定的主題進行著，連續重複兩次後，最後一個和弦隨著季舒涵的雙手微微一沉，如歎息般地從鋼琴中傳出，結束了全曲。
    季舒涵輕輕閉著眼睛，沉下去的雙手還懶懶地伏在鍵盤上，那美妙的音樂同樣在他的心裏回響著，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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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嗬嗬，寫的時候，腦海中一直盤旋著《海上鋼琴師》這部電影，盤旋著他迷人的音樂盤旋著他迷人的眼眸……關於枯葉蝶的描述，參照了林清玄大師的散文“枯葉蝶的最終歸宿”。祝大家好心情……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