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顯微鏡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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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有了點淡淡的陽光,第三節的生物課,老師讓大家去實驗樓上。這是一棟老舊的建築,每當門窗被打開,總會發出一陣“咯吱咯吱”仿佛生鏽的骨節摩擦的聲音。
上了半個小時的課後,我們開始做實驗——觀察觀察植物細胞的質壁分離與質壁分離複原。這個實驗非常簡單,動作快的同學幾分鍾就可以完成。不一會兒,實驗室裏就沒有多少人了。我卻故意磨蹭著,做完一遍又借口效果不好,再去倒試劑重做。實際上是因為我喜歡用顯微鏡看東西,每回生物實驗做完了我總要隨手拿一些東西製成臨時標本去觀察,比如自己的頭發、皮屑,隨手摘到的野花,水管流出的水滴……
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種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創造著或者毀滅著我們?它看窺世人的生活,是不是也如人通過顯微鏡裏觀察微生物的情形?我偶爾想到這些問題,又很快繞了過去。不管有沒有不知名的東西在掌控著、窺視著,我都是一樣地生活,照我自己的原則。
“今天看些什麼呢?”我望著麵前的顯微鏡,思索片刻,從書包裏掏出一卷透明膠帶來。醫學是我最感興趣的學科之一,尤其是病原微生物學。當然,以我目前的知識水平和精力,隻能接觸一些粗淺的讀物。我記得曾在一本書上看到,寄生在人體額、鼻、鼻溝、頭皮等處毛囊和皮脂腺裏的蠕形蟎,能夠用一種簡單的方法檢定——將透明膠紙貼在上述部位,用手擠壓一會兒,然後撕下透明膠紙粘在載玻片上,拿到顯微鏡下觀察。據說,相當數量的人都是無症狀帶蟲者。
“就看看自己有沒有蟎蟲好了,”我剪下一段膠帶,粘到自己的前額上,像擠痘痘那樣按壓著。正在旁邊清洗玻片的章亞美詫異地偏頭看我:“韓冰,你在幹嘛呢?”
“沒幹什麼,”我衝她笑了下,漫不經心地答道。須臾,我揭下透明膠帶,貼在一塊幹淨的載玻片上,放到了顯微鏡的載物台上,吸了口氣,左眼慢慢湊近目鏡。就在這時,生物老師威嚴的聲音從前方講台上傳來:“韓冰,上來一下——”
我微微一驚,抬眼看了看老師,又望望桌上的顯微鏡,有點戀戀不舍地,起身朝講台走去。“應該不會被罵吧?”心裏嘀咕著,我在老師身旁站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副很乖的模樣。
生物老師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婦女,一向挺喜歡我。但當她不笑的時候,就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韓冰,質壁分離是最簡單的實驗,你怎麼做了那麼久?”
我不吭聲,隻是將頭埋得很低。我不認為她能支持我的行動,即使理解,也不會鼓勵,我們這個階段,隻應該做跟高考有關的事情。
“我不是在批評你,”見我不說話,生物老師的語氣反而緩和下來:“我隻是想弄清楚原因。今天講的內容沒有問題吧?”
“沒有,”我稍稍揚起臉:“我隻是想多觀察一次,就做了兩遍。”
“那就好,”老師微微地笑了,用手敲著講桌:“你知道嗎?下學期有全國的生物競賽,你很有希望。雖然不比數學、物理的競賽,得了一、二等獎就能保送,但對你大學錄取肯定有幫助……”
我一麵聽一麵輕輕點頭,心思卻早不知飄到哪裏去了——老師的話讓我想起了十三,自然而然地,我又想到那隻竹哨,想到電梯裏那隻手,想到伍海的自殺,想到後山上的怪人……最後,我想到了劉紅琴的病,我的心往下沉了沉,目光沒有目的地四處亂掃著,像是溺水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什麼。不經意地,我看見章亞美坐在我之前坐過的地方,麵前擺著我用過的那台顯微鏡。她的眼睛貼在目鏡上,一隻手移動著玻片,另一隻手調著顯微鏡上的旋鈕,一臉專注的神情。
她在看什麼?是我從額頭上撕下來的膠帶嗎?
“韓冰,你說呢?”老師用探詢的目光盯著我,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我根本沒聽到她問了什麼,隻好含含糊糊地說:“不是下學期的事嗎?”
“是下學期,開學一兩周內舉行,”老師拍拍我的肩膀,又打開了話匣子:“別以為還早,現在就要開始準備。盡量花一兩周把高二、高三的課本全部看完,半期考試過後我找個時間,把班上幾個生物比較好的同學集中起來輔導……”
我唯唯連聲,一麵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章亞美。她依舊全神貫注地盯著顯微鏡,終於,她的手不再動了,似乎已經調整好焦距。她雙手撐在桌麵上,兩隻眼睛輪番看向目鏡——這是違反操作規範的,而且她的手,不,其實是肩膀,在不停地顫抖。下一秒,她猛地站了起來,向後退去,幾乎將背後那張實驗台上的玻璃器皿撞落。她用一隻手捂住嘴,雙眼死死瞪著台上的顯微鏡,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迅速轉成灰藍。
“她看到什麼了?難道……我臉上真的有蟎蟲?”我心道,不禁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告訴章亞美整個實驗的原理和可能的結果,她有了心理準備,就不會嚇成這樣了。絕大多數人都很害怕蟲子,尤其是女生,當看到寄生於人體而且是臉部的蟲子,心理上是會受到巨大衝擊的吧。
“韓冰,你覺得這個競賽輔導定在什麼時間比較好?”老師似乎沒有覺察我的走神,笑著問我。
“嗯……”我想了想,一攤手:“這個沒得選,隻有周日下午有空了。最近幾周倒是把周日上午的補課取消了,但聽班主任說半期以後就要恢複。”
“一周隻有一個下午?”生物老師自顧自地說下去:“不夠啊,對了,你們好像有兩個晚上不上課,隻是自習?我去跟你們班主任說說……”
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是怔怔地看著章亞美,想象著她剛才看見的影像。我在書上見到過蠕形蟎的圖片,當然不令人愉快,但也沒有多麼恐怖。漸漸地,章亞美似乎從驚懼中掙脫了一點,她放下手,一下子癱倒在凳子上,胸口猶自劇烈地起伏著。可她立即又彈了起來,一把抓過我的透明膠帶,學著我剛才的樣子,將膠帶貼在額頭上,擠壓著。她按壓得如此用力,仿佛要把自己的血擠出來一般,俏麗的眼睛裏泛起一簇惡狠狠的光芒。半晌,她扯下膠帶,粘到玻片上,換下了我那一片。這一次,她沒再有調整什麼,隻那麼湊上去看了一眼,就發瘋似的拽出玻片。這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她臉上滾下來,那張麵容呆滯而沒有血色,雙眼卻紅紅的,充斥著一種絕望和恐懼交錯的神情。
我開始感覺不對勁了,不是沒有人因為長蟎蟲而驚駭到如此地步,但章亞美不是那樣的女生,否則我也不會跟她有交集。生物老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可全然入不了我的耳朵。我知道問題就出在那兩張玻片上。不明白,我們前額上存在某種恐怖至極的東西?
這時,章亞美驀然抬頭,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她淒然一笑,隨即別過臉去,動作僵硬地撿起桌上那兩塊玻片,塞進口袋裏,然後,卷起課本衝出了實驗室。緊跟著,管實驗室的老師抱怨著走過來,開始歸整台子上的東西。
“為什麼要將那兩張玻片帶走?她想幹什麼?她剛才究竟看見什麼了?”我暗暗跺腳,卻隻有繼續聽老師叨嘮,一邊胡亂應付著。
過了十分鍾左右,生物老師終於站起來,說:“你回去好好計劃一下。等半期考試結束以後,我們再談。”
“老師再見!”我看似天真地向她揮著手,三步並作兩步跑回自己的實驗台前。然而,值日生和管實驗室的老師已經把台麵收拾幹淨了,顯微鏡也鎖了起來——看來今天沒有機會再重複那個小實驗了。我歎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收好東西,奔下樓去。
步出那扇紅漆大門時,我又有了那種被一雙眼睛從暗中盯視的感覺,後背竄起一股針紮似的刺癢。我穿過花架,站在操場邊的石坎上四下張望,可是,章亞美早已沒了蹤影,也沒發現任何可疑的人物。
“這算什麼事兒?”我怏怏地走出校門,向家走去。盡管我有些擔心章亞美,更擔心劉紅琴,但我沒有忘記一周後的半期考試。
當某種手段被一再使用,人們有時會誤以為它就是目標,甚至把它化成了一種本能。比如說,賺錢;又比如說,考試。我常常感覺自己是一台考試的機器,從有記憶開始,外婆就對我的成績有極嚴的要求,一次測驗分數不理想就會受到責打,而一旦哪次期末考試沒考好,直到下一次期末考來臨,整整一個假期加上一個學期,家裏人都不給好臉色看。我不是個很有天分的人,為了達到他們的條件,初中時我就沒在十二點前睡過覺,上了高中以後,最早上床的時間是一點半。雖然爸爸媽媽和外婆盡量在物質上照顧我,但我從不認為自己欠他們什麼,而覺得這是一場交易。雖然我也不懂我的成績除了為他們帶來麵子上一點光環還有什麼意義。當然,大人們總會說那是“為了你好”,我仍不明白。即使上了好的大學,有了好的工作,找了好的配偶,買了好的房子車子,我也不會快樂,而且一想到那種生活我就煩得要命。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但不論我願不願意,為了考試而非興趣的學習早已成為本能。我不能像小說裏的人物那樣,不顧一切去探究不可思議的現象,或者守護在自己擔憂的人身邊。這一晚,我隻能帶著懷著些微的恨惱與愧疚,埋首於書堆中,直至無數的習題、公式、定律、語法……將我的思緒全部占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