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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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來開這次的東庭大會之前,程潛習慣性地去了一趟洪幫濟公堂。
每次隻要是有一些危險性的出行,他都會在出發前去那裏一次。他去的時候不喜歡別人跟著,除了季長青,誰都不會知道他是去幹嗎的。而每次看程潛去一次那裏,季長青的心裏都要像被什麼撕扯過一樣,尖銳地痛一回。
“大哥呢?去濟公堂的香堂了?”
“嗯,今晚是有點風險的,潛哥說去祭拜一下先祖,請他們庇佑。”
往往在這樣的社會裏混的人,活不活大多看運氣,所以對於天命多少就信一些。小斌背上挎著那把還未在人前出過鞘的唐刀,頭抵著,一個人在濟公堂正門外的石獅子雕刻下靠著。
“哦。”季長青點點頭,沒有再和小斌說更多的話。他抬頭望了望濟公堂古老的黑底金字牌匾,牌匾襯著頭上有些發灰發暗的天。今天天氣似乎來的不怎麼好,陰沉沉的,像有一場暗湧的風雨正在天空的雲層中默默地醞釀。
濟公堂的香堂中供奉著洪幫曆任的有功之人,所有人的靈位都被恭恭敬敬地擺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他們的名字能夠被雕刻在這裏,他們的功績和過去也被記錄在這裏。對於這些為洪幫出生入死過的人,他們的英靈就似乎和他們的名字一樣,一直地停留在這裏,用一雙雙靜默的雙眼看著這一整個時代的變遷。
人其實是脆弱的,他們總是希望找尋希望和寄托。對於活著的人而言,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是如此堅定可靠。活著的人一向相信,那些死去的人的靈魂還停留在這裏,會為他們帶來可靠的信仰和堅實的信心。可是大家明明都知道,在此處留名的人大多數並非壽終正寢。說來可笑,對於他們而言,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死去,比風燭殘年時腐朽更具有價值。所以這裏每一位英年早逝的人都是他們向往的神明。
香堂的靈位是分三重等級排列的,最中央的高堂之中擺放的是曆代幫主的靈位,在最頂頭放置的是開國老祖洪秀全的靈位。右邊擺放的是為洪幫灑盡熱血的會眾的靈位。擺在左邊的就是次一些功績的人的靈位。在這裏的靈位大多數是以一個堂社來記錄的。比如說“風堂二十一會眾之靈位”、“三社四十一會眾之靈位”。
現在程潛就站在左邊的這一整排靈位之前,漆黑的雙眼像被擦幹淨了灰塵的鏡子一樣,突然從之前的混沌中又變得無比的清晰明亮起來。那雙深沉的眼睛此刻正懷著一種湧動的熱切,默默地注視著擺在最末位置的那一道靈位。為了後人瞻仰,靈位都擺放在高處。於是程潛就微微仰著頭,臉上悲切而動容,就像正在看著一個比自己還重要的,卻闊別已久的人。
“以前不是老覺得沒我高,總要仰頭看我而不高興麼?現在好了,我仰頭看你了,有沒有高興一點啊?”
程潛右手插在腰際,左手點了一支煙,已經心力交瘁的身軀卻帶著一股英姿颯爽的豪氣和挺拔,就像過去任何時候麵對方路傑一樣——為了擔得起保護這兩個字。他深深地吸了口煙,雲霧在他那張明顯憔悴了的麵孔前升起來,嫋嫋地升起來,到了那些高高的靈位之前。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抽煙。你總說抽煙和抽大煙其實沒什麼區別,傷身對吧?”他估計方路傑現在要是能從那死氣沉沉的靈位上走下來的話,第一件事一定是把他嘴裏那煙頭取下來。
“少抽些,你要是有什麼心煩的事兒就說出來,好過自己一個人愁悶煙。我也能幫你想想。”
“是是是,小傑大哥發話,我聽命。”程潛嬉皮笑臉,從背後抱住方路傑的腰身。他聞著方路傑剛剛洗澡出來、潮濕的泛著一股清新味道的頭發。他突然壓下嗓音,語氣有些凝重。“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這事兒不好辦。”說著又把之前的煙那到嘴邊,眉頭皺得很苦惱。
方路傑回頭程潛的臉,眼睛在夜晚的燈光中格外的明亮動人。“什麼事?你說出來,有手底下那麼多弟兄在,沒什麼辦不了的。”
“不行,這件事情長青辦不了,人多也沒用。”
方路傑想了想,“是港口那批軍需品的事兒?——那你要是放心的話就交給我,我去辦。”
“這件事還確實需要你來辦,其他人都不行。不過這件事不是港口那批貨的事兒。”程潛停頓了一下,眼中故意拉扯出來的糾結轉而變成一種狡黠。他壞心眼的笑笑,摟著方路傑的手輕輕地攥緊懷中的人。
方路傑怔了一下,然後突然醒悟過來,臉上迅速地爆發出一陣局促的潮紅。
程潛順著方路傑潮濕的頭發慢慢潛到他在浴袍中裸露出來的頸部,輕輕地落下一個吻。“小傑,我要你……”
晚上的月色無比的皎潔,一輪溫潤的玉盤高掛在雲端,使得地上的人間都沾上了靈氣,變得無比美好和夢幻。方路傑躺在床上仰頭望著他,烏黑的眼睛裏有一種比外麵的月色還要動人心魄的光芒。程潛在心中感歎,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麼能比這樣一雙眼睛更加美麗的東西了。也許是那段時間總是忙於幫會的事物,雙發都發現已經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了。尤其是方路傑搬出程潛公館之後,連見麵都變得困難。
所以那一晚的衝動來的格外驚心動魄。兩個人對視著,都有種心髒要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的錯覺。程潛雙手抱緊方路傑的後背,低頭向愛人投以深情而熱烈的一個長吻。他品味著口中屬於方路傑獨有的清香的味道,心裏熾熱像一條岩漿的河流。他激動得有些不能自持,手指幾乎是在顫抖地撫摸著懷裏的身軀。
“程潛,我想永遠不離開你……”方路傑半睜著眼睛,似有似無地說了一句話。一道閃電強烈地從胸膛中穿過,轟隆隆的轟鳴聲令程潛難以呼吸。他的理智幾乎一陣崩潰,就在那一瞬間挺身而入。
“小傑,小傑,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外麵的夜空好明亮,到處都綻放著一種聖雪神山一樣強烈的瘋狂美。
“還記不記得,你那個時候說的是‘想永遠不離開我’,而不是‘永遠不離開我’。”程潛抬頭望著寫下了方路傑三個字的深沉的靈位,手裏的煙遞到嘴邊,快要燃盡。“你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感覺到了,將來不久就要離開我了呢?是不是從那時候你就已經察覺到我的無能,察覺到就算你不想離開我,別的事情、別的人也會讓你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呢?”程潛手指有些發抖地將最後一口煙遞到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那一刻他的眼睛通紅,帶著一股末日般悲痛的蒼涼。
程潛把燃盡的煙蒂捏在手中,嗆得通紅的眼中掙紮著一股悲瑟的水光。他猶豫了一下,煙頭沒有扔掉,而是放在了方路傑靈位下麵的桌案上。“我坦白,這煙啊,從你走以後就抽得狠了。嗯,這個我是得檢討。不過也不光是我的責任,你也得擔著點而擅離職守、督促不力的責任對吧?——今天晚上我那頭要開個東庭大會,嗯,地方就在那個東興茶樓,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去的那家嗎,應該還記得去那兒的路吧?我是不喜歡黑裏摸路的。”他抬頭對著方路傑的靈位露出個大大的笑容,眼淚在這個時候突然啪嗒一聲摔落。“你到時候,就去接我一下。我在那兒等你來接我。啊?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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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大街都是一片動亂的呼叫聲。
頭上是衝天的火光,地上是滅火的警車刺耳的嘯叫。本來因為戒嚴而一直處在安寧平靜中的東興大街突然爆發了衝天的混亂,到處都是人群,到處都是叫喊,到處都是煙塵。
方路傑坐在小巷子的角落裏,抬起頭怔然地望著天空被火光照的發紅透亮的地方。原本夜空漆黑得深邃而冷漠,像一片密不透風的黑色泥淖。但是現在天空被完全地燒紅了,那樣衝天的火光使得頭頂的雲層都變得像燒著了一樣,紅而烈,像一頭正發了瘋的野獸。突然方路傑腦子一陣轟鳴,像一陣脫韁的野馬猛然地竄出了胸膛——火光是從東興茶樓的主會場上空竄出來,火勢那樣的劇烈,一片紅光幾乎將整個東興茶樓籠罩在其中。
方路傑心中一陣激痛,慢慢地站立起來。他好像被現在突如其來的狀況弄的有些不知所措,頭腦還在剛才對再見程潛的衝擊中沒有回複過來。
“程潛……”
方路傑嘴唇發抖地喊了一聲,然後人就像失了魂一樣怔怔地朝東興茶樓的方向靠近了幾步。夜空中唐突地響起了刺耳的槍聲,開始還隻是幾聲短促的點射,接著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陣蓋過一陣的密集槍聲突然從衝天的火光下造次起來。方路傑心髒裏一陣劇烈的收縮,突然感覺到從某個不明的地方傳來一陣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傳說中的心有靈犀是真的存在的東西嗎,真的會使兩個相隔異地的人感同身受嗎?
此刻方路傑心裏像被風雪硬生生地灌了進去,那一股發自心底的寒意透徹心扉。他倉皇地看了看四周,到處都是荒唐的人群,到處都是難以看得清臉孔的人影。遠處的火光中槍聲震天,密密麻麻的射擊聲不斷地刺激著耳膜和脆弱的神經,其中不時夾雜著倒地前的慘叫和誰悲憤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