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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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程潛把方路傑帶回了自己的公館。兩個保鏢左右夾著直接帶上汽車離開了會場,隻留了一個手下給仍然四處尋覓未來嫂子的季長青留口信。
方路傑斜斜地半躺在後座裏,半睜著的雙眼朦朧地看著外麵漆黑的夜色和偶爾遇到的昏黃路燈。
剛才他自暴自棄地說了那番話之後,程潛就突然沉默了。然後他毫無征兆地走過來,雙手蠻橫地提起他衣領。“你跟我走!”那是非常凶狠的一句話,眼睛瞪得嚇人。方路傑愣神了好一會,然後就踉踉蹌蹌地被他一扔,甩給了兩個手下,接著那兩個手下就把他甩進了這輛車裏。
車子在路上毫無節奏地顛簸著,方路傑頭不斷地搖晃,可是他覺得很舒服,有種脫離了現實的虛無感,又輕又飄的,像在雲霧裏。酒精的迷幻作用在這時起到了很大的醉後效果,並不多難受,相反很舒服。
方路傑眯著眼睛,突然提起嘴角笑一笑,問前麵甩他進來的那兩個保鏢:“一般,打了你們老大的人都怎麼處置的?”
“看情況而定,最嚴重的是切膚剔骨。”沒開車的那個青年沒什麼表情,頭都沒回一下地答了一句。
方路傑哦了一聲,眼睛閉起來。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是被嚇到的反應,反而是有些悠閑。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淩遲處死的話,肯定要當眾脫掉衣服的,多難看……換一個吧。”
前麵的那青年隻當是方路傑一句醉話,冷冰冰地說:“這由不得你。”
可是方路傑就像喝醉了的瘋子耍酒瘋一樣胡亂地揮著手,叫道:“當眾脫衣服,我不幹的!換一個!換一個!……”他人醉了,可是上次在大上海受過的侮辱他心裏抹不掉。他即使人不清醒了,潛意識裏還是死死地抓著他人生裏最後的一點尊嚴。
方路傑第一次像這樣失態地醉酒,也許是真的喝太多了,也許是心太累了,混沌了。他隻知道自己快要不是自己了,他急迫地想要改變現在他糟糕的人生環境,想要立刻停止肮髒的世界越來越深地把他吸進去。
最後方路傑鬧了一會兒突然安靜了,趴在後座的沙發上一動不動的。
前麵的兩個保鏢以為他折騰累了,睡著了。
方路傑麵朝下伏在沙發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睜著。那雙曾經一直像被溫泉浸泡過的玉石一樣溫潤清亮的眼睛,現在很暗沉,就像一潭擱置不動太久了的水池,烏黑的,連風都吹不動。驀地,眼淚從那雙眼睛裏滑下來,透明的顏色叫人心驚。
那兩個保鏢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隻知道反應過來時方路傑已經從後座裏消失了,車門開著,呼呼地往車裏灌著冷風。而車外麵是正在路過的巨大斜坡,至於斜坡下麵有多深,有什麼,他們都不知道。
程潛是坐在後麵的一輛車裏。他仰頭靠在沙發背上,思考著在他沒有見過方路傑的這段日子裏他經曆了什麼,什麼把原來那麼幹淨清朗的人變成了現在這樣。當方路傑無力地說出那句“還有什麼難聽話想說的?你說,我聽著。”的時候,程潛覺得自己心被什麼從裏麵劇烈地撕了一下。他現在冷靜下來了,才發覺自己當時說的話實在太難聽了,以方路傑那麼正直的個性,一定受不住的。現在想想真是後悔得很。
程潛手掌覆上額頭,把雙眼都蓋了,心裏琢磨著回頭怎麼把這些尷尬話收回來,就算方路傑不入洪幫,他也還是很希望交個私下朋友。但是現在弄成這樣就實在是難堪的很了。正這樣想著,前麵的司機突然叫了一聲:“不好!”程潛立刻抬起頭,就隻看到前麵正在行著的車子門打開了,一道人影晃了一下,就那麼掉到下麵的斜坡裏去了。程潛當即就感到眼前一昏,幾乎吼出來:“快停下!”
車還沒停穩程潛就迫不及待地衝出來,站在剛剛方路傑消失的地方往下張望。夜色太暗了,底下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清。程潛也顧不上問那兩個手下人事情經過,幹脆把大衣一脫,把襯衣袖子卷了,然後就順著筆陡的斜坡往下探。
“大哥!”身邊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之前和方路傑對話過的青年上去拉住程潛。“太危險了,這條路我們都不知道下麵有什麼,我們去救人就行了!”
“滾!——”程潛瞪著通紅的雙眼,整個人就像頭發怒的雄獅。他回頭看了江績一眼,“好好的人坐在你後麵居然讓他摔下去,這個帳我回去慢慢再算!”說完就不聽任何人的勸告,我行我素地繼續往下探。
現在是冬天,但是斜坡上的枯草依然很深,一腳踩進去直接沒到膝。
“方路傑!方路傑!”程潛一邊往下探,一邊大聲叫著方路傑的名字。他想著這是個斜坡,又不懸崖,應該不會有事的。方路傑不會死,應該不會嚴重。
可是不管程潛怎麼叫,底下始終黑漆漆的,很幽靜沒有一點回應。程潛也不知道這道坡到底有多深,他隻是不斷地往下探,不斷地往下探,心裏期盼著再走一步就會突然遇到方路傑……等再走了一會兒,程潛突然驚了一下,聽到漆黑裏傳來嘩啦啦的河水聲。他腦子裏轟了一陣,不會掉進河裏了吧!?這麼冷的天,他人醉著,聽這水流又相當湍急。程潛簡直有種要崩潰的感覺。
這時候所有的手下都到了斜坡下麵來,過了那一道很陡的坡,底下其實有一小節平坦的河岸。河水就在下麵嘩嘩地洶湧著。
“找!往下遊找,快!”程潛站在河岸上失控地大喊一聲,一雙眼睛恨不得能夠夜視,好看到方路傑現在被衝到哪裏了。“方路傑!方路傑!你回答我!”程潛沿著河岸大聲喊,渾厚的聲音在黑暗中傳出很遠。他的手下很快行動起來,有人帶了煤氣燈,黑暗裏立刻多出來一些光亮。
程潛感到很熱,悶熱的感覺從心髒裏蒸出來。他很少使自己到這種慌張的程度,除了大哥廢了雙腿的那次。
站在離程潛不遠處的一個手下突然叫了一聲,非常驚喜的。“大哥找到了,在這!”
這句話在程潛耳朵裏簡直就是一針強心劑,那股悶熱的感覺猛地散開了,心裏才輕鬆。他大步走過去,隨手接過一盞煤氣燈。
方路傑沒摔死,也沒掉進河水裏。
他躺在離河岸還有一段距離的草叢裏,程潛過去時他已經從草叢裏坐起來,一雙醉眼恍恍惚惚地張望著,過了一會兒才把視線轉到程潛身上,就那麼愣愣地望著。過了一會,他突然皺了皺眉,對程潛叫道:“喊什麼啊?吵得我耳朵難受……”他看上去就像個不講理的小孩兒,一雙眼不滿地盯著程潛。
程潛走過去,一手拽著他胳膊,一把把他從草叢裏拎起來。吼:“我叫你你幹嘛不回答?啊?”
方路傑被他拎起來,還沒站住又摔下去。程潛這才借著燈光看到方路傑一條腿使不上力,大概摔傷了。方路傑賴在地上,仰起頭對著程潛喊:“腿疼……腿疼……”然後他攀著程潛的兩條大長腿,撒嬌著:“背我,不背不回家。”
程潛望著腿上直蹭的方路傑,把眉毛皺了。他回頭對江績喊:“叫人找路!”這麼陡的坡,背個人肯定上不去。
回去的路上程潛就真的把方路傑背在背上了,正路離得挺遠,方路傑被他背著,此刻安靜得像個睡著了的小貓。
程潛背著方路傑走,一邊教訓他:“你個醉鬼,下次再不讓你喝酒!醉成這樣,明天有你受的……”方路傑趴在程潛肩膀上,頭就埋在他頸窩裏。
“爹……”
程潛聽到方路傑埋頭在他頸窩裏哼了一聲,居然是在叫他爹。他突然明白方路傑居然會抱著他腿撒嬌,原來他喝醉會像回到了小時候,會把身邊的人當成親人。程潛嘴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怎麼那麼容易被人看成爹,長青這樣,方路傑也這樣。是不是在他們眼裏自己真就這麼老了?……
等回到公館,程潛直接把方路傑安置在自己的臥房裏。他叫人打了熱水,然後自己親自擼了袖子,擰毛巾給完全不省人事的方路傑擦洗。他對著方路傑,嘴角忍不住一再地笑。“真想有個什麼東西能把你今天的樣子記下來,明天讓你自己也看看。”他突然回憶起自己少年時候,那時候他也喝多了,大哥也是這樣這樣的照顧他。程潛突然心裏產生一種溫熱的感觸,但是說不清是什麼,但就是覺得現在這樣非常的好。
方路傑一路上鬧騰了不少,這時候已經完全睡著了。他坦然地睡在程潛的大床上,幹淨俊秀的麵孔非常柔和的蒙著一層柔柔的光感。程潛看著他,拖了張椅子在他床頭坐了。他知道方路傑待會兒還要鬧的,夜裏要是醒了,找不到人肯定要慌。最後他就幹脆在外間的辦公沙發裏坐著,頭靠著沙發背勉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