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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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路傑那天真的是十分不走運,幾個保安都因為臨時調度抽到了二樓,誰也沒料到底下出了這麼大的事。而一心怕惹事的小五小六早就躲回到後台,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人心在那個時代就是如此,保住自己才是上上策,艱難的生存環境使他們拿不出奢侈的善心和愧疚心用來關心別人的死活。
在後台,小五趕緊催促小六換了衣服,裝作肚子疼先回家,自己則抹了一把臉,哆哆嗦嗦地又回了前台。到了配酒的櫃台前麵,小五討笑著對張丙說:“嘿,丙哥,今晚二樓不是來了貴客嗎,您讓我上二樓去伺候行不?”
張丙白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就你小子精,知道哪兒油水多。行,但是得了小費別忘了我。”
“誒,是是是,哪能忘了丙哥大恩。”小五點頭哈腰,下巴幾乎要磕在櫃台上。
“這還差不多。”張丙嘟囔著,轉身拿了酒,再往托盤上擺了兩支高腳杯。然後他把眼一抬,朝四周望望。“剛剛好像看見你拉了個人,不會是方哥吧?他平時晚上都不下來的,怎麼今晚也下來玩兒?”
小五聽的心裏一驚,額頭上直沁出一層汗。他嗬嗬一笑,頭低下來不敢看張丙。“哪能啊,那是小六,他肚子疼,我拉著他快回家呢。”
“嗷。”張丙點點頭,手上又開始配酒水。他也沒看小五在不在,自顧自地說:“方哥可是個好人,我看這裏不少人都很受他照顧的……這廳裏亂,方哥那麼幹淨的人最好還是不來,免得占了一身濁氣,弄髒了他。”
“誒,是、是……”小五昏昏然地應了兩聲,端著酒水朝二樓去了。
他踩著刷成灰藍色的樓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順著金色的扶手往上走。他生平聽長輩話,絕不敢做虧心事。可是此刻他心抖得厲害,像被大錘狠狠捶打過的鼓。
他做虧心事了,絕對絕對的虧心事!
可是小六是表嬸唯一的兒子,又是自己帶著他混到這大上海來的,怎麼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啊。
可是方哥怎麼辦那?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到了那狼窩裏還不給生吞活剝了!而且他三番五次幫過自己呢,自己這是真正的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啊!老人家常說的,做虧心事的話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可是現在怎麼辦呢?自己這一把的小身子骨,能拚得過那幫人嗎,最後還不得被活活打死?……不過方哥摸樣好,那幫人肯定舍不得打的,方哥不會死的……可是不會死又怎麼樣,那幫人是變態啊,方哥那麼幹淨的人,弄髒了不必死還慘?!
小五心裏各種想法胡亂地竄,他越是想,心裏就越是揪得慌,可是他又控製不住自己不往那方麵想。整個人立時就像沒了魂一樣。等上到二樓的走廊,他整個人的臉色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兩眼發空,腳步虛浮。沒晃上幾步就迎麵撞上一位客人。
被撞的人是個練家子,反應極迅速。小五撞了人立刻就軟了下去,手裏的托盤也脫了手。那人伸手一撈就把托盤撈回來,那酒瓶子高一些,已經歪著倒下去,隻見那人拿膝蓋一頂,那酒瓶就又穩穩地回到盤子裏。
季長青嘴裏叼著剛吃完水果剩下的牙簽,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把那瓶子一轉,看了看標簽,叫道:“喲!這不是我叫的酒嗎?!”他把牙簽一吐,衝腳下的小五一瞪眼:“這可是高級貨!‘XO’!碎了你賠得起嗎?!”他看小五一臉失魂的樣子,嫌惡地揮揮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別在這遊魂似的,你今天也別幹了,再砸了東西可沒人給你撈!”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身開包間的門。但是他突然腳下一滯,人險些一個踉蹌。回頭看,整個腿居然被這“遊魂”的小侍應給雙手抱住了!
“大哥,大爺,大俠!求您行行好,幫我救個人吧!”小五什麼也來不及想,他就知道眼前這個人厲害,一定能對付那五頭狼,救方哥出來。
第一次被人抱腿叫大俠,季長青愣了一下,然後兩眼珠子一瞪,一腳踹開小五。“去你爺爺的,老子又不是救世主!爺是混黑道的,長長眼看清楚咯!”
被踹開了的小五此刻更像沒了魂一樣,一臉呆滯地靠在圍欄上。季長青心裏犯嘀咕了,他哪裏像大俠了,怎麼說也該是個大盜吧?!怎麼這頭一回來就碰上攔路喊冤的事兒了,他季長青還不成青天大老爺了!虧他何正威把自己這大上海裏的人素質吹得有多高,放屁!
雙手端了酒水進去,季長青臉上悻悻的。
程潛長身坐在沙發裏,一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他一身的休閑,卻又是一身的正氣凜然高不可攀。
他看著季長青的灰臉,眼睛微微眯著笑了笑:“怎麼了,讓你打聽個消息還碰釘子了?”
“哪兒能啊?你也太小看我了。”季長青眉毛橫著,熟練地開了酒瓶子,給程潛倒酒。“我問清楚了,那小子不肯入咱們的夥,倒是在這裏當上賬房先生了。就為這麼點事兒你還親自跑一趟,能讓你這麼上心的,恐怕也就一個方路傑了。”
程潛笑了笑,含了口酒在嘴裏慢慢地品著。
季長青望了他一眼說:“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就是惜他這個人才嘛,恨不得身邊人個個都叫方路傑才好。”他語氣有些發酸,回頭衝門邊的保鏢喊:“把門關上,省的我又看見那‘遊魂’!”
正這麼說著,“遊魂”竟然就衝進他視線裏來了,還齜牙咧嘴地朝他嘶喊。保鏢哪能讓這樣的瘋子進來,眨巴眼的功夫就把他放倒了,反剪了雙手給死死按在地上。
小五被壓在地上抬不起頭,可他掙著,挺著,拚了命的望向程潛,一張臉上又是淚又是汗,還大聲哭喊著:“我聽見你們說方哥名字了,我求你們快去救救他吧!他快死了,求你們去救救他吧!”方路傑被砸了的情況他並不知道,可他想往嚴重了說總沒錯的,這樣眼前這個人去救人的可能性才會更大一些。
程潛心髒像被針紮了一下,幾乎要冒出殷紅的血。他站起來,高大的身軀儼然一座黑色的高城。“你方哥在哪兒?!”
方路傑小時候其實被父親管教得很嚴格,各方麵總恨不得按照古代聖賢的要求去做。方萬崇是個很傳統的中國式大家長,總認為養不教父之過,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兄妹之間都該有一套嚴格的禮節製度,即使連相互間的稱呼都不可以亂叫。所以從小到大,隻有母親會叫他的小名:小傑。
方路傑眼睛閉著,恍恍惚惚地聽見有人在喚他小傑,一聲一聲的,似乎從很遠的地方慢慢推進來。
母親去世了,可母親在喊他。
方路傑並不覺得害怕和對死亡的擔憂,他早在半年前就考慮過了,他這十九年的人生雖然不算完美,但也不算白來了一趟。真要同母親去了,那也是命中注定,沒什麼好怨恨和遺憾的了。
於是他就順著聲音的來源找過去,心心念念著又可以見到母親了。
等他走過一片渾渾噩噩,周圍突然大亮起來,白色的光撲麵而來。
他竟然醒來。
麵前正坐著一個人,端正的五官刀削斧刻般的深邃英偉,挺拔的坐姿像一頭成年的黑鶴一樣透出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方路傑盯著程潛看了許久,臉上帶著剛醒之人常有的迷茫。
看他醒來,程潛眼角含著笑,說:“還真有效,一叫你‘小傑’馬上就醒了。看來這醫生的話還是得多聽聽的。”
方路傑眼睛蒙著水汽,瑩潤得像剛出水的玉石一樣。他眨了一下眼睛,問:“剛剛是你在叫我?”
“是啊。”程潛自得地笑著,往後靠在了椅背上。“你頭上受了傷,昏了許久,醫生說要刺激一下,促進你的大腦活動。我就去問了你家的老管家,看看有沒有什麼對你意義重大或者敏感的稱呼。結果他就說,你最喜歡聽你娘教你小傑。”
“噢。”方路傑應了一聲,頭痛的感覺這才傳進來,他閉了眼睛。“這是哪兒?”
“‘明仁’西醫院。”
“這裏不是說隻給租界裏的洋人看病嗎?你怎麼把我也弄進來了。”
“他再拽也是在中國人的地頭上開的醫院,咱們自己的地盤自己還踩不得?”
“嗬,你這話聽著像黑道來踩場子的。”方路傑翹起嘴角笑了,閉著眼睛的清秀麵孔上充滿了一種不帶防備的信任感和踏實感。
程潛壞心眼地笑了,往前湊近身子,對方路傑說:“你忘了?我本來就說黑道的。”
果然,方路傑一聽這話立刻就睜開了眼睛,之前迷蒙的踏實跟平靜全都一掃而空。他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程潛,雖然不是多麼的防備,但也沒了之前的信任跟親切。方路傑心裏驚得直跳,懊惱自己剛剛怎麼那麼失態。難道隻因為一聲“小傑”就把黑幫老大當成自己親人了?
程潛心裏也挺懊惱,後悔不該把方路傑喚醒。他剛剛那種親切熟絡的樣子看上去那麼祥和,帶著一種暖洋洋的感覺,可是現在都沒了。程潛坐直身子,“你別那麼驚慌,剛醒來都是這樣不太記得事,有的人連自己是誰都會一時想不起來。”程潛見他不說話,於是接著問:“你還記得嗎?——那晚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