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6】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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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入冬,方錦屈指,想來也是在這後宮蝸居的第四年。白梅映雪,窗外偶爾飄來兩聲年輕宮女的歡笑,不過一兩句便斂了嗓門,怕是擔心這放肆的歡愉給主子聽見叫去受罰。自若風咎由自取喪了性命,方錦也無心再派個婢子來侍候自己——想來最希求陪伴自己的人早已不在這人世,他不由自嘲起自己犯賤。
那人,如同這窗外白雪一般,清清白白。
“貴君,早膳先給您上了,奴婢生怕這春卷擱冷了差了味兒。”取代若風位子的小宮女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倒也明曉自己主子在這後宮裏的地位,凡事也多上上心眼,害怕自己有所怠慢,更何況如今大戌群龍無首,戌景後危在旦夕。好在詞昊之事風浪殆盡之後方錦又回到從前那個凡事溫文爾雅的形象,倒也沒有讓周遭的下人們犯難。
他微微頷首,“放了之後就下去吧。”瞥了一眼那冒騰熱氣的早點,方錦卻沒有一點胃口去享受那精致的美食。再見窗外,銀絲萬縷,輕揚而下,他嘴角溢出一絲蒼涼的笑意,這一回,竟然又是如此可悲的結局。
且不談懷儀被人劫走,洛陽城破,單是那生命中摯愛過的兩個男人,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成了回不來的曾經——無論是二十年前的露水霞紅,還是今朝的一生一世,所有的誓言都在人灰飛煙滅之時成了空話——記憶中那次轉身錯過讓自己痛了整整二十年,然而這一次,他攥著沈笙遞上來的信,卻忘了怎麼流淚。那一刻,天崩地裂。
“若我想抱你,要怎麼到達……”他支開了照顧瑣事的下人們,隨意披上一件長袍,推了門踏上一層厚厚的積雪——他不禁想起當時他踩著風雪去找吃味的詞昊,那落在衣襟上冰涼的雪花。
但此刻的自己,卻實實在在地失了冷熱知覺,那雪片飄旋而落,最後將至自己泛紅的掌心。他啞然地笑了,卻覺不出這其中的寒涼。詞昊離開之後方錦幾乎是大病了一場,連自己都無法言說這其中為的到底是什麼——他甚至天真地安慰著自己,出生煙花之地的男人,有哪一個是像自己這樣裝模作樣的呢!
從詞暉湘開始,然後是楊慕雲,接著是木槿,然而宋翊鳶那瀕死的笑容還未從腦海中散去,宋李同若風屍骨未寒,那原本認定會與自己廝守一生的人兒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就連相伴二十載的公子也笑——這黃泉路上,幾乎可以重現這人世的一切了!方錦抿了抿唇,他想起自己夜半無端驚醒,回憶不起做夢的內容,卻發覺自己眼眶濕潤,甚至有時還濕了頸下枕,似是嘲笑自己的脆弱。
當一切從始到終,他竟然發現自己的一生是如此荒謬——猶記得十八歲的方錦,憤憤地麵對詞暉湘的羞辱,幾近咆哮地闡明自己並非歡人的立場,殊不知從他踏入湮華殿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這般洶湧滔滔的後半生世。
同詞暉湘在一起的日子,他從反感到委屈再到順從最後到無可救藥的愛上,往事的枝末細節幾乎遺忘,隻是那最後一夜的纏綿悱惻依舊記憶猶新。那一年年的煙花大會,那一年年的茶香嫋嫋,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哪位客人在酒醉之後盛讚自己貌若天仙,從此一聲“錦娘”響徹天下,那煙花大會上高立序源閣掩麵輕笑的男子成了全洛陽歡人心中無法割舍的驚鴻一麵;他忽的想起上官雲河為自己縫製的絳紫錦袍,凝固了曇花一現的絕美景色,幾乎是那個年代唯一留存下來的回憶。
心頭無端地一顫,發間的簪子滑落在地,那早年詞昊帶給自己的信物翡翠被鑲嵌在這根白玉簪子上。那發飾掉落下來,磕在一層大理石台階之上,細長的玉石裂成兩截,歪在一層薄薄的雪上。
“玉碎跌,歎可憐,誰人細聽雪嗚咽。”
他輕聲哼起初入湮華殿聽來的曲目,那一年的燈紅酒綠,似是心口一塊糜爛的瘡疤,經不住這寒冬臘月的風雪,血淋淋地潰爛開來。
“破曉前,歲月邪,隨君看破人世煙。”
語畢淚落,懶得理會花了雙頰的淚水,方錦俯身,將那破碎的簪子拾起,團入掌心,那翡翠涼透心骨。
那時詞昊拿著這枚信物邁入湮華殿,他驚豔於自己三十八歲的年紀,卻是十八容顏魅惑眾生;他與他心心相惜,十指並扣,在那地低潮濕的牢獄之中患難生情;詞昊自是受不了自己偏向野蠻的索取,每每揣摩他那緊皺的雙眉,在那紅燭映照之下如同渾然天成的催情藥劑,讓方錦無法掌握自己心口的情緒;但這世上總有事情讓自己措手不及,猶如當年詞暉湘一去不複返,待他疾奔到詞昊身邊之時,卻已經是天人永隔。
他扶著欄杆急咳了幾聲,寒氣入侵惹得自己氣血弱虛,偶爾路過的兩絲寒風刺得方錦渾身關節生疼,他垂首猛烈一嗆,素白的袍子上開出兩朵鮮紅的冬梅。方錦輕笑,若是自己就這樣去了也是件好事——他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會有知覺,上天還是入地,但至少讓自己免於這相思之苦。
“你怎麼還在這裏?”迎麵而來的男子擱卻了手中的玉簫,輕輕地拍了拍咳喘人的後背,“為什麼就穿這麼點衣服?”沈笙摸索了一下方錦的袖子,單薄的一層使得他不禁皺眉擔心這男人的身體——據聽那些太醫的診斷,想也是詞昊的離開使得男人挨受七情內傷,五髒六腑均受損於情誌——“節哀。”
“別人可以不懂我,”方錦苦笑地抽噎了一聲,額前的劉海散到眼前,“但是你能不懂麼?”
——你是親眼見著這兩個姓詞的混蛋拋棄我的啊。
——如果這輩子可以重來,我寧可不是那個傳說中被妖神化的絕色男子,我寧可不是那容顏不老的“錦娘”,繁花似錦,到頭來,錦娘什麼都沒有……
——我也會難受,我也會痛苦,我在湮華殿笑了整整二十年,最後,連哭的時候都不忘笑著。
他淚眼朦朧地望著沈笙,遍體鱗傷。
“但是,”沈笙倒吸了一口氣,這寒冷的氣候使得自己不住地打了個顫,想要好生勸慰這個男人,但脫口而出的台詞亦免不了俗,“人死不能複生。”
“但是為什麼……”男人臉上的笑意愈加濃烈起來,像極了酩酊大醉之後那般無所畏懼的肆意笑容,“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太多太多的為什麼,可這世上又有誰人能懂曉這些“為什麼”的答案呢?
就像方錦為什麼會愛上詞暉湘,詞暉湘為什麼會愛上方錦;方錦為什麼會愛上詞昊,詞昊又為什麼會愛上方錦——這些是是非非對對錯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你若是去尋找男人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咳咳……”他倚靠著低一些的欄杆坐了下來,劇烈的咳嗽幾乎使得方錦順不過呼吸,“我隻是……咳咳……隻是想,”他伸手攥過沈笙的手掌,“隻是想和他,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萬事哪能盡如人意,可悲的卻是這樣的希冀都無法完成。
這世上若真有心想事成,想來也不會施舍給我這個煙花男子吧。
血染素寒城連敗,緣盡謝紅人不還。
方錦唇角一顫,左胸一陣痙攣,電觸般的劇痛迅速傳遍全身,他雙眉一緊,來不及攀上沈笙的攙扶,便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