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兀雨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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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錦淡淡地飲完一盞茶,桌上嫋嫋青煙,他淺淺地笑了,擱下了掌中的茶碗木槿沉默地坐在一旁。“大致就是這麼一個故事吧,”方錦的笑掩蓋不住一絲滄桑,“二十年,從我第一次跨入湮華殿到如今,已經是二十個年頭了。”男人苦情般地搖了搖頭。
    “錦娘,敢問……詞大人現在可好?”木槿試探著問道,逗留在湮華殿不少時日,不見錦娘所述的暉湘大人,少年不禁有些疑惑。
    每每提到這個名字,方錦的笑總是帶著一絲傷感,天賜不老容顏,就連暗自神傷的表情都分外精致,世人看不見年歲風沙在錦娘臉上的痕跡,然而方錦卻實實在在地感到自己不可逆轉地老了下去——“詞暉湘麼,十八年前他娶妻生子,便再無音訊。”
    恐怕不是尋不到音訊,是見不得去尋。木槿默默地想著——麵前的男子靜若處子,淡然地看過一場煙花易冷,任花開花落,不見方錦喜怒於色。“錦娘有多愛他?”木槿問道。
    “木槿,愛豈是可以量估的?”方錦反問道。
    一滴水珠打落在窗台上,發出輕輕的“滴答”聲響。方錦望著窗外,蕭蕭暮雨子規啼,細密的雨絲給窗戶蒙上一層水汽。男人淡然地一笑,然後起身拍了拍木槿的肩膀:“去休息吧……”
    “錦娘難道不會心有不甘?”木槿望著方錦兀的起身。
    方錦頓了頓,從容不迫地揚了揚嘴角,“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二十年前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詞暉湘於自己不過是過客,一場戲謝了幕,又何必強求更多。然而他們之間需要那麼一片空白來保持相互的神秘感——自那之後,詞暉湘是翰林府四書五經的總領,方錦是洛陽第一風月場湮華殿的主人,不同的兩條軌跡,兩個人終究漸行漸遠。
    最後一個晚上,詞暉湘不顧一切地抱緊了方錦——林妃娘娘唆使皇上召詞家少爺詞暉湘,將自己的表妹,也就是楊曦泉的女兒楊慕雲賜予詞暉湘,且分撥良田千畝予詞家,再招詞暉湘為翰林府四書五經總領。聖旨一下,即日成婚上任。
    “但求,不要恨我。”離開故鄉那麼多年,終於要回家,沒想到卻是這樣的方式,詞暉湘不禁懊惱萬分,“我不知道,下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了。”
    方錦閉上了雙眼,“詞暉湘曾教我,一次相見,二次錯過,三次永不再見,”少年笑著說道,“此般錯過,請詞大人不要再對方錦有所念想,願今生永不再見。”
    燈影紅燭,方錦從未有過如此順從地完成這一切,他的進與出,起與落,終究在今夜之後成了回憶。方錦還是笑了,猶記得第一次跨入湮華殿的時候,世人誇他一笑傾城,而如今這樣的笑,甜膩到心痛。詞暉湘最後還是筋疲力盡地倒在少年身邊,潮紅的臉頰貼在一起,十指纏繞,詞暉湘扯過零散的棉被,將兩人嚴嚴實實地裹住。
    “我想……”詞暉湘捧著方錦的臉頰輕聲說道,他吐露的溫熱氣息打在少年的麵龐,“聽你說愛我。”
    方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有什麼意思呢……”
    一夜流星,風流颯遝。詞暉湘在清晨收拾好所有的行囊,湮華殿的鑰匙用一根麻繩係好,被塞進方錦的掌心,殿外早有馬車等候。方錦起身替詞暉湘理好衣襟,男人披著一件白底翠綠紋理的長褂,簡單地挽起發絲,他握住方錦的手,然後將少年拉到跟前——“但願你可以記住這最後一個吻。”詞暉湘低頭,灑落了一抹芬芳。
    停留了兩三秒,方錦輕輕推開了詞暉湘,少年淡淡地笑了,“我會守著湮華殿。”
    馬鞭起落,轉動的木輪發出吱嘎的聲響——像是每次詞暉湘闖進自己屋子時木門的吱呀聲。方錦站在大殿門口,一動不動地望著車輛遠去消逝,任眼眶模糊。
    “錦大人。”轉身跨入湮華殿,卻見得所有花魁仆童下人齊齊地跪在自己麵前,恭敬地行禮。方錦揚手示意起身,少年一抬頭,“湮華殿”三字印入眼簾,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都過去了,不是麼?”
    三日之後,翰林府為四書五經總領詞暉湘大人洗塵;再逾一日,詞暉湘盛禮迎娶楊家獨女慕雲。
    “聽聞林貴妃向暉湘大人施壓,倘若暉湘大人不出山,便要取了他家父母親眷的首級。”“唉,你說這個林妃娘娘怎麼會想出來讓暉湘大人去做官呢?”“要論才智,如今哪個公子哥可以比得上暉湘大人,隻是無心功名的人……”“暉湘大人一定很痛苦……”仆童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詞暉湘離開的事情,方錦皺了皺眉,將空茶碗往桌上一放,周遭的小仆們都一驚,便乖乖閉了嘴不再討論。“過去的事情,你我都無需再在意。”方錦說道,然後揮手讓仆人們都下去。
    “這樣好的胚子,做茶仆真是可惜了。”
    “若不習書,掌心和指軸上怎麼會有繭子?我看你生的一身秀氣,想罷不會是做農活的出身。若不為生活所迫,恐怕也不會來我這兒藏著發黴。”
    “我一直以來,所希冀的愛與恨,無關乎陰陽雌雄——這世上有太多的人被凡塵戒律壓抑了內心的喜怒哀樂,你我都是這樣可悲又可恨的人。”
    “你和他是那麼得相像呢。”
    “一次相見,二次錯過,三次永不相見……”
    “一瞬間的幸福之後,便是那無可改變的被人遺忘的命運。”
    “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你看得起它,那便是榮華富貴;你若是看不起它,它便是窗台子上的塵土,它什麼都不是。”
    “方錦,我可以愛你麼?”
    “露水霞紅,化作湮華——倘若我想,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念想過去的痛。”
    “十年天真,讓我輸了一個軼樹,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被父親趕走,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我懷裏;我用三年時間來治愈這一場大疾——我不可能再用一個十年來祭奠我的愛情。”
    “向來沒有人敢不經我的同意帶走這裏的人。”
    “在下早說了,方錦不接客——既然楊大人非要奪他人所好,也休怪暉湘不客氣。”
    “方錦,看著我,你鬧夠了沒有!”
    “我很,在乎你。”
    “我想……聽你說愛我。”
    “都過去了。”少年注視著銅鏡中自己的模樣,牽強地一笑,洛陽的街上鑼鼓爭鳴,英俊的男子騎上良馬,披著朱紅色的錦袍,伴著春風得意的嗩呐,牽領著迎親的隊伍向楊宅行進。方錦合上了窗子,接管湮華殿的他搬到內殿五樓的序源閣,對這間屋子他不陌生亦不熟悉。少年拾起桌上的習書作品,那一張泛黃的紙上記載著他們初次相遇的鬥詩,“詞暉湘,我們誰都沒有得到蒹葭。”說罷,方錦推開窗戶,將這一頁回憶撕碎,向半空拋去。
    這時,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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