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墳墓中，她是怎樣活下來的？她看起來分明和生人一樣……不可能是異生啊……
    我對哥哥點點頭，他便領會我的意思，與我一同走到院子裏。
    此時已是夜晚，四下裏一片寂靜。“哥哥……她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總覺不詳。還是將她送走較好。”
    哥哥用意義不明的平靜眼神看著我：“現在你已得到了那藥，也沒有值得擔憂的事情，便把性子改一改吧。我記得你小時候——並不是這樣子的。那時候我們常一起……”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和父親何其相似。
    “那時候——冬天你愛帶點心來。我們便一起吃。”
    “以後咱們也可如當年一般了。”哥哥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今夜去我院裏飲酒如何？先前有人送來了難得的好酒呢。”
    “……”我點點頭，跟在哥哥身後。他緩慢地走著，身上罩著一領月白衫子，清臒身形在夜色中浮出。
    我無聲地歎息。不出多少日，“噬夢”製好之後，哥哥便不必再忍受異常的生活了。他可以如常人一樣娶妻，生子，死去。
    這是多好的事情——
    【幹令升】（六）
    哥哥的院子較我的稍大些。這院中植了幾株芭蕉。樹下還有一口淺井，裏頭養著紅鯉魚。
    在井旁樹下，置了一方石桌，一對石凳。我在凳上坐著，哥哥取來一隻黑沉沉的壇子並兩隻酒樽。他將壇上的泥封拍開，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麵而來。
    他小心翼翼地斟滿了兩樽，把其一放到我麵前。
    我端起來飲了一口。這酒辛辣中帶著清香。入喉時，先是那辣將喉嚨都灼痛了，但又有一股冰涼立即掩上來。那涼氣慢慢散去，再回味時，便覺滿口都是極淡的香氣。
    “怎樣？”
    “好。”
    “說起來……小時候，我一直不告訴你傀儡師的事情，你會不會責怪我？”哥哥喝了一口酒，眼睛看起來很亮。
    我當然是不會怪他的。但我忽然不知該怎樣回答，也不敢看向他，唯有偏過頭去。斟酌一番之後，正要回答他，我卻猛地站起身來。
    我頭也不回地奔出院子去。
    哥哥摸不著頭腦，在後遠遠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異生！”我大叫一聲，奔了出去。
    【幹令升】（七）
    “這一盞參湯都盡了，瞧她氣息，明天就該醒了吧？”待那年小的侍女戰戰兢兢地去了，一個年老些的婢女將出一幅被子給鷺音蓋上。這婢女年紀已近四十，當初與鷺音是舊識。
    二人是同時進幹府的。
    當初才進來時，都是十三四的年紀。因年小，又新來，便相互扶持。因鷺音生得好看人又聰明，便做了主人的侍妾。此後，鷺音並沒有忘了與自己一同患難的老友，便將她要到身邊做貼身侍女。說的是侍女，實際上卻是個伴兒。
    在眾人眼中，得到主人寵愛的鷺音是運氣極好的。但隻有這婢女知道，私下裏鷺音過得並不開心。
    主人常常會賞賜下各種珍奇玩意。但這都抵不過夫人的冷嘲熱諷，以及……私下的小手段。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婢女記得，夫人嘴角上的不屑與嘲諷。夫人傳來的飯食裏，都帶著一股難以察覺的奇怪味道。後來才得知，那是一種草藥，雖然無毒，但是長期服用，會讓鷺音無法誕下子嗣。
    當鷺音得知這個真相之後，她隻是苦笑了兩聲。侍女問她為何不把這件事告訴主人，但鷺音卻道：“說了有什麼用呢？主人雖寵愛我，卻也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去責怪出身於桓家的夫人。我如今能夠衣食無憂，性命無虞，也該滿足了。”她轉身握著一枚玉獅子鎮紙把玩。滑膩的玉質涼的很。“況且……你忘了，先前很受寵的綠顰與青黛，為何忽然就不見了麼？”
    思及往事，婢女歎了口氣。誰知道一向小心翼翼的鷺音，最後還是被夫人強行殉葬了呢？不過話說回來，這十幾年來，她竟然沒有死，還真是……好運呢。
    此時，屋中已沒了他人。隻有這婢女坐在鷺音床邊，看住她的臉。她還那樣年輕啊……這些年，她的樣子竟都沒有變化呢。她醒過來之後，是否還會記得曾經的事情呢？還會記得自己麼？
    這婢女將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撫了撫，皮膚已經皺了，老了。她又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觸鷺音仍然光潔的臉。
    忽然，她的手抖了抖。
    鷺音……在片刻的猶豫之後，她終於將手放到了鷺音的臉上。鷺音的呼吸很平穩……她應該就會醒來了。
    年老的婢女這樣想。
    涼浸浸的夜風從窗隙中吹進來，這婢女覺脖子上一涼。昏暗的燈火也隨風一曳。
    她忽覺得心中不安起來。她自言自語道：“這樣晚了……夫人剛剛去了，我一個人倒也怪冷清的，還是找個人來一起守著，說說話也好。”這幾日，幹家的下人都在臨時搭的棚子裏頭歇息。這棚子，距鷺音的屋子極近。隻要出去走幾步便是。
    她一麵這樣想著，一麵把放在鷺音臉上的手收回來。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