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在自己的安樂窩裏睡覺，夜裏便去附近的村子裏覓食。村子雖小，但村裏人的生活不錯。他們的櫥櫃裏放著吃剩的菜與硬麵饅頭，房梁上吊著臘肉，後院的窩棚裏關著雞鴨。運氣好時，我能搞到活禽打牙祭。
    我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過了許多年，從一隻小狐狸長成老狐狸。我身上的皮毛越發的光亮，我發現自己也越發的聰明起來。有時我的蹤跡偶爾被人發現，他們會說：“看，那老狐狸的眼睛真邪，該不是要作怪了吧？”
    真奇怪。我做什麼怪呢？我隻是偶爾偷點吃食。
    又過了些年，村中的人漸漸貧困起來。我也很難從村裏搞到活禽了。不過老鼠卻多起來，一隻隻簡直肥得不像話，好像不懼人似的到處亂竄。老鼠的味道其實不壞，吃起來好像兔子，又比兔子少了一股草腥味，更加肥美。
    這是不是所謂的荒年？我發現，那段日子送到我的荒地的死屍也越來越多了。他們都瘦極了，拿一床破草席裹著，往土堆上一扔就算完了。有時會有野狗去扒屍體，吃得腸子肚子到處灑。我去嚐過一次，死屍的味道不新鮮，還不如吃老鼠。
    可我發現人也開始吃老鼠。他們的吃法比我更多，他們把老鼠剝了皮，放在火上烤，再灑一點芫荽和鹽巴。或者把老鼠和野菜一起煮熟。
    人就是比狐狸聰明。我捉到的老鼠也少起來。我開始吃不飽了。
    那天，我饑腸轆轆地走過一間破房子。房內飄出烤老鼠的味道。我實在是餓極了，於是走了進去。
    我看見一個穿著爛布長衫的男人在火上慢慢地翻一串老鼠。油脂滴下來，落在火堆裏，發出滋滋的聲音。
    他看到了我。
    我再也跑不動了。我以為他會殺了我和老鼠一起烤熟了吃掉。
    他的眼睛瞪得圓滾滾的。他本就瘦而且白，一雙眼睛瞪大了顯得越發病態：“哪裏來的老狐狸？你這畜生也該餓了，既撞到這裏，分一點給你吃又何妨。”他竟笑著，撕下一隻老鼠腿扔在地上。
    我連嚼也不嚼便吞了下去。
    “再吃一點。”他仿佛覺得很有趣，把整整一隻肥老鼠扔給了我。我當然不會推辭，也都吃了下去。
    後來我就跟他住在一起了。
    我知道他是人們所謂的“書生”，他有空時會讀書。書是什麼？我吃過幾頁，沒有味道，也不能解餓，搞不懂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書。他的身體不好，但在這缺乏食物的村子裏，他總能想方設法的弄到吃的。
    他會用煙熏老鼠洞，那些肥老鼠一串串地跑出來。他下套子捕鳥，會下河撈魚。聽說“書生”都是膽小且沒有本事的。但他卻很有意思。他也敢跟我去荒地裏在土包子邊捉蛇來剮了吃。
    他有時會寫字。我是不認字的。但跟著他竟慢慢認識了一點。他寫了很多字，帶著我去“鎮裏”換幾個銅板。那叫做“錢”。他拿錢換白米，換菜，換雞子。我覺得跟著他很好，什麼都不用做，就能有吃的。
    每次他帶著我去鎮子上，都會有許多人跟他打招呼。
    “秀才，哪裏來的黑狗？養得好肥。”
    他總是笑笑。什麼黑狗，我明明是狐狸。但我不會說話。
    我跟著他過了幾年，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在這幾年，我吃到了許多新鮮玩意。
    但後來我跟他去鎮上時，別人不會問他黑狗的問題了。他們對他說：“秀才，怎麼還不娶個秀才娘子？”
    他跟他們笑，說：“太窮，太窮。”
    他的確很窮，身上的衣衫都有許多補丁。但窮為什麼不能娶娘子？難道不要下崽子麼？我還是不大懂得人的想法。
    不過夜裏我看過他很難受的樣子，好像曾在荒地裏見過的那些找不到母狗的癩皮狗。他蒼白的臉漲得通紅，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臥在床上，高高地拱起身子，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我想，他大概以為我睡著了。但趁他不注意，我輕輕地走到了他的床邊，用綠色的眼睛盯住他。
    他突然看到我無聲無息地看這他，我的目光涼浸浸的。
    “嗚……”他低呼了一聲，不動了。他伸出手，顫抖著摸了摸我的頭。
    “如果你能變成女人多好。”
    在夜色中，我仔細打量他了一番。其實按人的眼光來說，他生得很好。但就是因為窮麼？他竟跟荒地上最下等的癩皮狗一樣。他本來很大的眼睛半闔著，用一種很奇特的目光看著我。
    “狐狸……狐狸……”他把我摟住。
    我感受到他的心髒怦怦地跳。他把我摟了一會，又自翻身睡了。
    這樣又過了幾年。
    村裏的人更窮了。他雖竭盡全力，但我們吃得還是越來越差。他寫的字也不大換得了錢，所以他不去鎮子裏了。
    他笑的時候少了。以前他會笑眯眯地看著我，叫我狐狸，摸我的頭。但此時的他變得眉頭緊鎖。有時他會自言自語，說什麼“韃子”，說什麼“亡國”。我不知道這兩個東西是不是可以吃的。
    反正我又吃不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