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彈的曲子叫做《綠袖子》。不過……應該不大討喜吧。’他的聲音很低沉，但很通透。”
    “他開始彈奏起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地撥。看著他棱角分明而健碩的樣子，我以為會聽到類似嘶吼的聲音，誰知曲子聽起來十分細巧，如雨水一般沁出來，又好像帶著植物的氣息。”
    “不過大家還是喜歡流行音樂多一點，對他的演奏不耐煩起來。他們開始是竊竊私語，隨即聲音大起來。他們笑鬧著，他們都忽略了他。”
    “那時是中午，舞蹈室的窗子開得很高。陽光從窗欞子中流出來一塊，那光籠罩著他，可見光中有塵埃浮動。他的眉毛蹙著，仍然在認真演奏。”
    “我很喜歡他曲子中植物與雨水的味道，可惜在嘈雜中，都聽不真切了。不久後，他演奏結束，對大家說了聲謝謝，背著吉他就走了。”
    菩提說話後看著秦履真，不過他好像並沒有什麼觸動。他仍然認真地鉸著紙板子。
    菩提有些惱，不過她還是繼續說：“我想他應該沒有被選上，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他的曲子。”
    “你已經遇到過；遇到過又錯過，便都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說的？”秦履真道：“已過去的，就不該再多想多說了。”
    “你是說，連回憶都要擯棄？”菩提皺起了眉毛。
    “過去之心不可得，現在之心不可得，未來之心不可得。你拚命想把握，其實都虛妄。過段日子，該借給你《金剛經》。”秦履真神情竟如老僧入定。
    “……”又高深莫測。菩提一陣無力，怎麼跟目連和尚一般。
    2。
    五色的燈光忽暗下來。大家有些疑惑，卻忽見幾隻電筒亮起來，照在中央一個人身上。
    竟是魚之路？
    他本就有些鬼馬，此時不知從哪裏搞來一隻墨鏡戴著。那電筒射出光柱在他身上亂晃，他手握話筒，做出一個很騷包的動作，令眾圍觀者噴飯。
    菩提坐在景亦然身邊。兩個女生一麵吃零食一麵大笑。景亦然倒是笑得沒心沒肺，但菩提卻心思重重。她眼神不時飄向角落。秦履真在重重人影後。他身邊坐著幾個同宿舍的男生。但他與他們的關係也僅較常人近一步。因此時光線暗，他無法讀書。
    但他也未看魚之路熱鬧的表演。他靠在椅背上，菩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想象出，他應該又在發呆。她總是搞不懂他整天想著些什麼。
    菩提覺得自己很沒出息。怎麼還是這樣放不下心來，總愛去看他在做什麼。但她還是不能停止每間隔幾分鍾就看他一眼。尤其是大家都鼓掌或笑時，她想捕捉他是否也有融入的意思，但她每次都失望了。
    雖然不住窺視，但她的尊嚴不允許她如班裏幾對“小情侶”一般同他坐在一起——畢竟他沒有承認，她也不想巴巴地貼上去。
    秦履真的沉默可能代表很多種意思，可能是拒絕，也可能是默許。菩提想不透。
    節目一個個繼續下去。不多時，別班的表演者過來“串班”：將演得精彩的節目在別的班巡回演出。一個小型樂隊離開後，菩提見教室門口閃過一個背著吉他的男生。
    他剪著極短的頭發，看起來富有棱角而健碩。
    這不是……那天的《綠袖子》？
    菩提期待起來。他是不是要進來表演？但她又不大希望他進來。他的曲子是不討喜的，她怕他進來後，再次麵對心不在焉的觀眾，再次失望。
    菩提緊張地看著門口。他躊躇了半分鍾，終於沒有走進來。他背過身去，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菩提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失望。她再次習慣性地看向秦履真，竟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吉他手方才停留過的地方。
    3。
    在兩個小時之後，晚會開始混亂無序起來。活潑好動者開始搶話筒唱歌。或者帶著起哄方式地表白和被表白。
    菩提覺得有些氣悶起來。一方麵也源於她竟沒有發現秦履真向自己方向看過一次。
    她索性走到教室外麵去了。
    冬天的空氣寒冷幹燥，呼進喉嚨時卻隱約有一股甜味。她緊了緊衣領，沿著走廊經過鄰近的幾個班級。每個班都十分熱鬧，但她是站在窗子外的。她覺得自己好似上升到了“局外人”的高度。
    旋即她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難堪。
    她離開了教學樓。她驚異地法相，往常在夜間一片寂靜的花園與小路上竟有好些跟她一樣的“出逃者”。不過他們往往是三五成群的；他們手腕子上套著大串五顏六色的熒光棒，搖晃手臂時便見冷光搖動；他們笑鬧追打，互相噴氣味難聞的罐裝人造雪花與彩帶——簡直是把元旦當聖誕來過。
    看來熱鬧的時候，什麼地方都是熱鬧的。
    菩提越走越遠，走到了操場中。
    南柯鎮高中因經費問題，操場仍是沙土地麵的。於是一年四季都生滿了草。那草到了冬天，變得枯黃，也仍舊沒有人去除掉。
    菩提從淺草中走過。操場中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燈光。
    但這裏有聲音。
    隱約間，菩提聽見斷斷續續的曲聲。它輕飄飄的，竟未被寒冷凍住；它靈活地遊動在空氣中，菩提想去捕捉它時，它又一轉身就滑開了。
    是誰？她循聲走過去。
    漸漸的，她終於能聽清那寂靜的演奏者想要表達的曲子。
    《綠袖子》。
    難道是他？是因為不被人接受，所以一個人到這裏演奏？菩提於驚訝與敬佩之餘，又覺得這個人真是個瘋子。
    她又向他走近了幾步。但在距離他四五米時，她停了下來。
    四周都是黑暗的，她感受到，在寒冷與一片衰草中，在操場的中央，他席地而坐，不斷地演奏著那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