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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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府。
廊間,一名華衣男子拂手而笑,長袖即地,清尊華貴,頗有皇家之風。馮翀識音惶然,翩然回身,白袖收攏,微微一揖:“父親大人,孩兒不知您今日便到了長安,還望恕罪。”
來者揮揮衣袖道:“無妨,老夫本是明日到長安,因思兒心切,快馬加鞭提早了一日。方才入了廳堂,聽郝伯語,才知翀兒接了一名絕色女子入府,未料此女子不僅美貌不可方物,舞姿卻也這般撩人。”
馮翀兩頰微熱,正欲辯解,卻聽身後傳來咯咯笑聲。隻見紅沫盈盈上前,微微欠身道:“小女子紅沫見過康安王。”
上官朗雲雙眉一豎,詫異道:“姑娘竟認得老夫?”
紅衣女子抿嘴一笑:“碩豐年間,兵部侍郎上官大人攜當今主上入兵長安,處死昏君,大快人心,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紅沫雖一介女流,身處閨中,對天下事亦有所耳聞。今日得拜會康安王,實屬小女子萬幸。”
上官朗雲聞言哈哈而笑:“紅沫姑娘果然聰慧過人,又識大體,寥寥幾句便令老夫心花怒放。翀兒,來者是客,好好款待便是。連日奔波,我也疲倦了,回房歇息去了。”說罷回身踱步而走,過了廊角,便不見了身影。馮翀這才回身道:“未料姑娘如此博聞廣識,方才全依仗姑娘為馮某解圍了。”
“公子以為紅沫這等青樓女子不過隻會引誘男子的手段罷了,卻未想能了天下事,奇之?”
“在下確無此意,姑娘切莫誤會,我不過是。。。”馮翀竟也語塞,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眼見這般翩翩少年,竟會為自己的佯怒而手足無措,紅沫忍俊不禁,掩嘴笑的直不起身來。見此景,長空將軍似被眼前這豔麗而精怪的紅衣女子感染,也跟著大笑起來。
此番此景,誰能料到,多年後的長安城,不見紅衣,不見伊人,唯有簫聲諾諾,複而哼唱:
門掩黃昏,
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秋千去。
“顏姐姐。。。月下舞劍,你真是不得消停,這般冷落我,蕊兒倒不如待家中習女紅罷了。”台幾邊,一名女子倚座品茶,穿戴講究,珠鏈琳琅,似是出生於豪門。右肩垂一九節辮,意為已過及笄之禮,是時待字閨中,可許人婚配。雖是胭脂紅抹,仍稚氣猶存。
院中空地上,一名女將揮劍而起,招式錚錚,毫無嬌柔之態,一身戎裝,一支古銅木釵,發髻高盤,卻未亂絲毫。聞言,並未停歇,劍鋒一轉,直直指向台幾。品茶女子一驚,起身慌然後退,卻見細劍一托,紫砂茶杯已是急轉直上。女將收劍入鞘,方才抬手穩穩接住茶杯,悠然入口,粲然笑道:“妹妹所攜之茶甚是沁人心脾,如此香飄千裏,定是碧螺春。”
女子驚魂方定,跺腳嗔到:“姐姐何必唬我,喝茶便喝茶,舞刀弄劍的做甚!嚇煞妹妹了。”
“姒顏這就給妹妹賠不是,方才嚇著妹妹了。來,姐姐知你擅下棋,這就吩咐下人拿棋盤來便是。”
“顏姐姐。。。蕊兒今日不想下棋。”
“妹妹似有心事,莫不是方才真被我嚇著,如此姒顏便是罪該萬死了。”
“姐姐取笑了。。。隻是及笄之禮已過,爹言要蕊兒入宮侍主,蕊兒不敢忤逆爹的意思,隻怕是宮院深深,寂寞一生。”
“妹妹。。。白伯伯為當朝宰相,其女白蕊自然必為皇室內人,嫁於主上,無可厚非。當今主上溫婉儒雅,體恤百姓,妹妹是該高興才是。”
“顏姐姐說的自然有道理,隻是蕊兒雖身處深閨,深知宮廷險惡,實在不願涉足。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主上貴為天子,心念的是天下,又怎會是蕊兒的有情郎。那般男耕女織的田園日子,卻是與蕊兒無緣。”
白蕊眼中流露的便是期盼和無奈夾雜的苦澀,苦的姒顏說不出話來。女子便是萬般能耐,卻也難尋有情郎,若是可以選擇,便是玉碎,也不願瓦全。姒顏默然,白蕊如此,而自己的歸宿卻不知在何處,忽的想起卓文,臉紅心跳,居然不能自己。匆匆回頭端了杯茶水飲下,方才鎮定,暗自忖道,與卓文如此交好,旁人雖已然看入眼裏,他卻從未曾表示。姒顏自嘲道,怕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顏兒。。。”門廊間忽然走出一人,白須長掛,一身武將身裝,步伐強勁,朗朗大將風範。
“爹。。。您回來啦,蕊兒帶了碧螺春來看您。”
“蕊兒來啦。。。你爹近來可好?”
“回姒伯伯的話,爹身體健朗,過幾日便過府來尋您下棋。”白蕊笑著拉住姒仲的衣袖道:“姒伯伯,顏姐姐整日劍不離身,您快給她尋個婆家呀。”
姒顏雙頰一熱,忙拉過白蕊嗔道:“妹妹切勿尋笑了,姒顏身為烈焰將軍,以安定天下為己任,不敢多想兒女之事。”
姒仲哈哈而笑,撓撓白胡道:“此言差矣,顏兒既為女子,必為人妻,隻是早晚而已。”
“唔。。。蕊兒,你方才不是說府內有事,我這就送你回去。爹,我們告辭了。”說罷,姒顏拉住白蕊急候候地便出了將軍府。
“顏姐姐。。慢些。。忽忽。。蕊兒不是習武之人。。”身後的白蕊氣喘籲籲,姒顏方才停了腳步扶住搖搖欲墜的白蕊笑道:“叫你胡說!”白蕊連連擺手道:“顏姐姐饒了蕊兒便是,蕊兒好意為你和卓大哥牽線搭橋。。。”
“呆。。莫再提此事。”姒顏黯然垂頭,心念道,隻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郝伯,怎的一大早便不見了馮公子。”
“回紅沫小姐的話,公子一大早便去尋卓將軍習馬。”
“郝伯,叫我沫兒便是,紅沫身賤,聽不慣您喚我小姐。”盈盈一笑間,如沐春風。
“小姐說笑了,老朽是下人,您是公子的貴客,老朽自當恭敬才是。”言語間,這位馮府管家已是對此來曆不明的女子多了份好感。“公子吩咐為小姐備了早點,隻是不知您所好,僅有些桂花糕點。”
“桂花糕?莫不是馮公子也喜好桂花糕?”
“公子自小喜愛桂花糕,不僅如此,公子常親自入廚,隻是總念叨做不出那種味道。”
“哪種味道?”
“公子自小便沒了親生父母,說來可憐,公子一直記得兒時娘親所做的桂花糕點,有種濃鬱的香味,似是蜜味,公子試了百種蜜糖,卻未成功一次。”
“如此說來,康安王隻為養父,紅沫還詫異為何公子卻是馮姓。”
“正是,姑娘有所不知,王爺原是公子生父的舊識,如今待其猶如己出,附其官職,展其所能,算是不負舊人。隻是王妃早故,隻留一女,今下便是永禧皇後。”
紅沫微微一笑,思忖這康安王也算正直。隻是其妹為皇母,其女為後,這天下恐怕已是大半為上官家了。思間,纖手撚起一塊桂花糕,紅唇一抿,欣然念道:“此味即便是廚婦也未必做得出,卻道是這位馳騁沙場的將軍似是嚐遍天下百味,悟出真諦,便是細膩不可敵。”
“郝伯,我們回來了。”院中已是傳來馮翀的嗓音,來者並非一人,談笑間似與馮?極為熟稔。進了廳堂,便見紅沫淺淺盈笑,馮翀雙頰一熱,柔聲道:“姑娘昨日安寢?”
“熟睡至天亮,紅沫謝過公子款待,嚐過此桂花糕,可謂是人間美味。”
“如此便好。。。”馮翀正欲多說,卻被身旁男子打斷:“喲,這便是嫂夫人,此等美貌,是馮大哥的福氣咯,卓文這下見過嫂夫人。。”
馮翀臉色陡然一變,捶了卓文一拳便道:“小子勿胡言,別汙了姑娘清白,紅沫姑娘在府中做客,不是你。。。嫂夫人。。”卻聽紅沫咯咯而笑,“這位公子可會說笑,想必便是鐵騎將軍,紅沫這廂有禮了,近日真是出門遇貴人,皆碰上這些皇親貴胄。”
卓文哈哈大笑:“看把大哥羞的,我是瞧紅沫姑娘美貌禮儀並重,便知是大家閨秀,與大哥甚是般配,提前說了而已。”
紅沫猶是笑著:“將軍眼拙,紅沫哪是什麼大家閨秀,隻是翠香閣妓子,難登大雅之堂。當日受人脅持,蒙馮公子搭救,才來府上。”
卓文一時語塞,頗為尷尬,馮翀也是愕然,未料紅沫如此坦然,似是所說他人之事。沉默良久,郝伯端了茶上來,“卓將軍,公子,快快飲茶解渴。”卓文方才喜笑顏開:“郝伯,我還是最好您的茶。”
“卓將軍這嘴可真甜,老奴這便為您準備餐點。”
“郝伯,我去幫您,住在府內,也該為府內做點事,卓將軍,馮公子,紅沫恕不奉陪了。”
“紅沫姑娘,且慢。你是府中貴客,這等事怎可讓你去做。”卓文滿臉笑容,“不妨跟我們說說你如此傾城之貌,為何甘願安身於翠香閣,若是有人逼迫,我和大哥這便為你討回公道。”
“卓公子又說笑了,小女子無才無德,甘願淪落風塵求得溫飽。深閨如何,窯子又如何,皆是寂寞,匆匆一生,賣笑倚花,何樂而不為。”說罷,紅沫掩嘴而笑,卻是聽不出半點歡喜。卓文本想為其解圍,未料卻討個無趣,更落個刻意嘲諷之嫌。自知又是說錯話語,撇撇嘴便再不作聲。馮翀隻是怔怔地看著紅沫,許久微微歎了口氣道:“姑娘既是自願,當卓文多管閑事便是,莫放於心中。”紅沫收起笑顏,款款一揖:“多謝兩位垂憐,紅沫命賤,不過是如此皮囊罷了,告退了。”說罷回身而去,紅裙搖曳,徒留滿屋的窒息。
卓文蹭地站起,似是鬆了一口氣便道:“這娘們忒厲害,盡管我玉樹臨風,說話竟是絲毫不客氣。”馮翀笑道:“你說到人家痛處,任你千變萬化,也是自討苦吃。”卓文攀上馮翀肩頭擠眉弄眼道:“你若愛上這等女子,可要遭罪咯,還不如我顏妹妹。。。”
“顏妹妹,顏妹妹,你若喜歡人家,便快快表明心意,這等唯唯諾諾,怕是黃花菜已涼。”
“呆。。。怎的又說到我身上。。。馮大哥,這紅衣女子非省油的燈,你可得悠著點兒。”
馮翀並不言語,她不過是他善意搭救的女子,所謂緣起緣滅,強求不得,留不住便留不住,如此風一般的女子又怎會為他停留?
午後。天氣幹爽,涼風已起。院中的花木已開始凋零,百花敗時,冬日已近。
馮翀送了卓文,便徑直進了裏屋。近日操勞狩獵大會之事,已是萬分疲憊,忽見桌上一盤桂花糕點,香氣撲鼻,微微詫異,“郝伯何時也做起桂花糕了。”雙箸夾起一塊,細細一聞,身子忽的一怔,右手一抖,桂花糕啪的落地便散了開來,漾起滿屋的香氣。馮翀瞪大雙眼,又夾起一塊,匆匆送至口中,更是一臉驚異。這味道,便是千年萬年已過,他也不曾忘懷,兒時的娘親所製的桂花糕點。
“翀兒,慢點吃,你喜歡這糕點,娘便天天為你而做。”
“娘親的桂花糕是翀兒最喜歡的,娘不要離開翀兒,翀兒會乖,會聽話,還要天天都吃娘的桂花糕。”。。。。
永遠記得的便是娘親眼裏的溫柔,一覽無遺的慈愛。隻是那年的午後,滿屋的官兵帶走了娘親,也帶走了這一切柔水般的母愛。便從此一無所有。
馮翀隻覺悲從中來,掩麵而泣,忽覺背後有溫暖的氣息,那種溫柔便如同多年前娘親望著他的眼眸。馮翀蒼然回身,緊緊抱住來者的腰肢,任淚水橫留,喃喃自語,“娘親,娘親。。。”來者並未掙紮,伸出雙手輕輕撫摸著馮翀的發髻。馮翀暮的抬頭,四目相對,那般的憐愛盡現,與眼前的美人默默對視。馮翀怦然心動。
紅沫。
眼前便再也沒了其他,桂花的香味依然蕩漾,紅沫淺淺一笑,俯身而下,四片溫潤的唇相粘。馮翀呆了良久,起身摟住紅沫,再無猶豫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