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宗靖康元年十一月一日，我初見她的那日子，冰涼的月華如洗，冷涔涔從樹梢的縫隙裏灑落下來，照在一地慘白的雪花上，分外刺眼。她在一樹梅花林裏跳躍穿梭，如一個夜的仙子，梅的精靈，衣袂生風地翩翩而至，令我的這一生，都因她而燦爛。
    紅顏白骨是幻，芳菲的四月天裏群花燦爛，再俗豔的春景我都可以巋然無動，不怒不喜。我獨不樂，這一院大雪紛飛，銀簾如掛。
    兒時的記憶如夢魘，時時勒我困於呼吸。亦是一個大雪紛如柳絮飄春榭的日子，我的娘，布衣荊釵，滿麵塵灰，生活的逼迫依舊讓她難逃厄運，終被闖入家門的金兵淩辱至死。娘將我藏在業已被饑餓掏空的米罐子裏，死死守護，至死不語。
    天色微微地明亮，東方的山巒上翻卷起一陣魚肚的白暈，紛亂的腳步聲終全部離去，我哆嗦地從破了口子的米罐子裏爬出來，四周寂然，隻有不著一寸絲縷的娘親頹然倒在鮮紅的血泊裏，目光含笑，低低地凝視著角落裏滾動的米罐子。我定定地跪倒在娘親柔軟如花的身體邊，眼淚衝破重重的關隘，山一般崩塌下來。
    一夜北風緊，屋外的大地披上了銀裝，似在與我娘親滿地戴孝。潔白無塵，雪花不是純潔如少女與稚子般美麗嗎？那麼為什麼，純潔美麗的背後烘托出這樣的一段殘忍。這一地潔白，又怎換得回我娘親的如花生命？
    我將娘掩埋在青山深處，與山林為伴，鸝鳥為伍，然後撲倒在雪白的地上，拚命捶打著，嚎叫著，我恨金兵，連同憎恨起這一空的大雪翻飛，心中的一口怨氣，將長存與世，直到抽刀斷水，六月飛雪！
    而那一年，我十歲。
    十年磨一劍，十歲到二十歲，時間如車輪般劃過，我幸得師傅收留，辛苦練武，投身軍營，隻為報仇。依舊會在大雪起兮雲飛揚的日子裏，煩悶無比，不自覺找個孤寂的地方，舞劍生風。
    那一日，也是隔著一樹花影，“啪！”的一聲，不知是誰脆生生的在寂靜的夜空裏旋轉出一陣俊俏的漣漪。我一挑眉，手中的青鋼劍一送，幾個劍花一抖，梅花林裏傳出來一個小小清清的叫聲，咿呀生姿。我一探頭，一張皺成了一團的小臉從花影裏露出來，眉目都糾成了一個結，大抵在這樣寒冷的時候，家眷丫鬟亦都入睡，想不到她竟還在外麵流連。我心裏一樂，真是個少見有趣的女孩子！
    “我叫悠悠，我在賞雪、賞梅啊，哪裏知道你……”女孩子嬌聲婉轉，如六月出穀的黃鶯。
    她竟然就是嶽大哥回營後向我們訴說的那個從死人堆裏拎出的女孩子。我不由因好奇多看了兩眼，果然是眉目秀氣，靈動婉轉。
    “隻要是善良的人死了，一定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去照亮他所守護的人。越是善良的人，他的星星就越亮。”她拉著我冰涼的手，輕輕坐在樹下的台階上，安靜地聽我訴說我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看見她澄澈如水的眼睛，我竟然忍不住將自己心中的隱隱憂愁潮湧般倒出來。
    我的娘親會變成星星嗎？我抬著頭，黑夜漫長，不肯張開夜的眼睛，星星俱都隱沒在片片雪花的後麵，她卻將小指一抬，胡亂地指著天空昏暗的一角：“：“隻是今日雪天昏暗，看不星星。每個有星星的夜晚，我總能找到我娘那顆亮亮的星星。我每次抬頭，都會看到她在我的身邊，我就很溫暖。”
    這一刻，我亦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