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南去人北望  第77章 情絕(1)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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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澤崩卒,照例停靈三日,三軍俱哀,嶽飛著營造監速籌三千匹白色麻布,趕製孝衣以備出殯。
    宗澤猝亡,眾將群龍無首,隨著最初的哀痛悲涼過去,一些將領的麵色都有些淩亂與不知所措。我冷眼一瞅這眾生相,心裏又是一沉,風雨飄搖的不定天氣,終究是逃不出樹倒猢猻散,人心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自古兵匪一家親,人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尊嚴恩義榮耀都等同了狗屁。
    雖宗澤平日治軍甚為齊整,以法為體,恩義並重,但眾將中有一半是金兵入侵時,鳥獸散去的各地散兵遊勇,以及因活不下去而上山為匪的村夫莽漢。這些因忭京的穩定而投誠過來的兵匪,因著宗澤的亡故而人心惶惶,大有四散而去的架勢。
    他們來這裏,隻是因為可以讓他們安身立命,溫飽無憂,至於複國報仇,那隻是上等人玩的名利遊戲,國家於他們,隻是增產流民盜匪的工具,既不見待,又何必留戀纏綿。
    而今,遮風擋雨的大樹已被連根拔起,希望得到更好庇護的人想抽身而走,攀爬更加粗壯與顯耀的高枝,以圖安樂。人的欲望和惟利是圖,誰都沒有辦法阻止。隻是如此,宗澤在汴京苦心孤詣的最後的一滴心血都做了一江春水向東流,汴京的平地無風,又該被掀起驚濤駭浪。
    嶽飛見投誠來的將領兵士蠢蠢欲動,也看出一些倪端,一麵用心打點宗澤的後事,一麵帶了吉青、張憲等一幹兄弟前去整頓軍務。幸嶽飛治軍以《孫子》為範本,常與我道用兵者無他,隻仁,信,智,勇,嚴五事。有功者重賞,無功者重罰,行令嚴者是也。上行下效,嶽飛麾下者,人百其勇,仁者無敵。故此幾日下來,隻斬殺了一名妄想私自將兵離去的將領,這一招殺雞敬猴,雷厲風行地將整個軍營穩定在自己的手中,將士再不敢嘩變。
    停屍三日後,朝廷下表,追封其為觀文殿學士,諡號忠簡,以勵其一生為大宋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嶽飛率領一眾兄弟將大人按品大妝,靈堂布置已畢,勒令三軍齊穿上這三日趕製的孝衣。頓時,整個軍營白衣縞素,經幡飄蕩,哭聲震天,哀號遍野,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的悲痛中。
    而夫人自那日醒來之後,便不再語言,如同一個木雕的玩具娃娃,給她吃,她也吃,讓她喝,她也喝,卻是容顏呆滯,神情癱瘓,像是剪下來養在花瓶裏過了幾夜的花朵,爭分奪秒地枯萎腐爛,再不潤澤。沒有人能進入她思想的禁地,亦不知道她在未能起身的日子裏,看似平靜的麵色裏是否醞釀著更大一次的狂風暴雨。我和眾人都不敢驚擾她,亦不敢提起大人的後事,怕她緊繃的神經又一次“啪”地斷裂,隻悄聲囑咐暗暗抹淚的燕娘,寸步不離地照顧她。
    星辰迷朔,北風起卷,天色冥暗,月華清冷。婆娑的夜色裏,銀色的月光灑下一片冰涼,昏暗地照亮了靈堂孤單的一隅,寂靜的白幔裏傳過來死亡的氣息,跳躍地白色蠟燭像一個個哭泣的亡靈,窒息得讓人冷汗涔涔。
    夫人終能起床,著一身潔白無暇的孝衣,執意走來靈堂。衣袂翻卷在凜冽的風中,更顯心緒的憔悴。白布條在發髻上簡單地挽了個結固定住,兩片細長的白色帶子垂落下來,耷在銀絲跳躍的鬢角,映得一張慘白的臉更無血色。
    我和燕娘見夫人臉色不好,忙過去溫言勸她回房休息。死去的人不會再次回來,命運有幾人會如我這般莫名的神奇,可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直到燃盡生命的燭光,心不再跳躍。
    夫人泥塑般端坐在入眼皆白的靈床前,一手執著宗澤早已冰涼如雪的手,回憶往昔,幾十年的風花雪月,少年歌樓,紅燭羅帳,轉眼煙滅,不覺雙眼動情,暗生波濤。燕娘與我的勸慰,夫人惶如不聞,我和燕娘,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半晌,夫人才鬆了宗澤地手,緩緩地轉頭,神情頗為平靜:“皇上恩旨可曾下了?”
    “是的。”我才想起,前日裏皇宮來人傳旨,夫人卻在半清醒之中,隻得嶽飛領了一院老小在中廳領旨謝恩。我尊貴的膝蓋亦在那一天徹底失去了跪拜的貞潔,印象最為深刻的,卻還是那個尖嘴猴腮,麵上無毛的年輕太監,似是有意無意地瞟了我幾眼,銳利堅硬的目光,讓我突然間毛骨悚然。
    “去把它請出來,讓我也見識一下。”夫人說得淡然,言語裏卻隱藏著一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我略楞了以下,不知道夫人突然間要看這道聖旨做什麼。但一時間也不好忤逆她什麼,隻轉身出門,去供奉聖旨的祈福堂將聖旨捧了過來,恭身將嵌了金絲銀線的提花錦緞聖旨遞給了她。
    夫人冷眼盯著那聖旨一笑,隨手將烏木為骨,明黃灑金的錦緞接過。雙手一抖,原本卷成卷軸的聖旨往外一撒,濃墨重彩地攤了開來,兩端兩條織成提花翻飛的銀龍躍入眼簾,聖旨中央,“奉天誥命”四個篆字端莊古樸,氣度雍容。夫人微睜了狹長的鳳眼,麵色冷漠地對上了聖旨,然後恨恨地看著,似要將這一行行的娟秀圓潤,飄逸出塵的小楷全都揉碎了,吞進去。
    “昔宗周煌煌、威名遠揚;功臣昭昭,分封四方。蕩平流寇,明德有功,獻俘太廟,益顯臣節,賜紫金魚袋、追封為觀文殿學士,諡號忠簡……”夫人喃喃地讀著聖旨,目光穿透過五色提花的絢爛錦緞,將嘴角一抹狠戾鮮亮的笑容,映襯得無比魅惑。
    “小姐……”燕娘看得害怕,忍不住叫了起來。
    “都出去,我想和老爺單獨待會。”夫人沒有回頭,甚至連頭也沒有抬一下,隻收斂了暴戾狠絕的神色,溫柔地轉頭注視大人蒼白的麵龐,決然地吩咐我們下去。
    燕娘蠕動著嘴唇,似乎欲言又止,我輕輕地拽了她的衣袖,帶著她轉身出了靈堂。
    晚風中,月華昏昏,天色寂寂,那個初相見時對我淺笑低語,平和如玉的夫人,已經揮手逝去,燭火昏暗的靈堂裏,一個沈腰潘鬢消磨,背影落寞的婦人,漸漸地伏在一具冰涼如水的屍體上,花白的頭發在漏進的冷風中妖媚地舞動著,無限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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