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的眼睛刹時間被人潑進了一盆冷水，星火俱都熄滅，黯然地抬頭看我，神情落寞：“我初納妾之時並沒有認識悠悠，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何況似我這樣的大家，你若進門，我定保遣散姬妾，今生隻你一人。”
    “大哥何苦。悠悠若是喜歡一個人，便不會在乎他在沒有我的生命軌跡裏，留下的任何過去。隻是朱門高牆，紅顏枯骨，或許悠悠並不適合，況你此舉又怎說對兩位嫂嫂的公平。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她們一如既往對你好，你可知多一個女人分享自己的愛人是多麼錐心刺骨的一件事情？”我曾從李娃的嘴裏知曉，李延所納兩妾一為江左名妓，名花傾國，也傾倒了客居他鄉，輾轉流離的少年郎，遂一擲千金帶她回家。另一妾為他父親破產的故交之女，兒時青梅少時伴，佳人心事丁香結，好事多磨卻也終成鸞鳳。兩女一因感他知遇，一因愛他長情，故在家相處甚諧。李延坐擁花叢，樂得左擁右抱。但看他今日之語，卻微使我不快，紅顏命薄不如紙，花未凋謝，人卻薄情，在他眼中，也不過如此吧。
    “你……”李延見我說得雲淡風清，卻也絕決，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終輕輕歎一口氣，無語而立。白色的衣魅在翻卷的長風中輕輕抖動，更顯神色落寞。
    我抬頭看著這一院紅藕香殘，相思苦，相思累，轉眼凋零，卻為誰憔悴？天涯也有江南信，梅落知春信。夜闌風細，這一院梅花終敵不過摧殘，零落玉殞。在春初沉寂的定格裏，那些曾經的倩影留給我無數粉紅雪白的記憶，眼前的細葉如錢，枯枝似虯，都是早春二月迎風俏立的問候。
    回想閑風翻耳，它們滿目驚豔的姿容，在生命裏留下彩虹般的絢麗，定不後悔。我的口中不由輕舒了一口氣，轉頭平靜地望著他的臉，以他的精明和謀略，又怎會對一個永遠不可能將他的影子放在心上的人牽掛太久。人生的包裹太重，金銀與情感的曲線卻逐漸擴大成了反比。人總需要隨時丟掉點什麼，才能繼續前行看不到盡頭的旅途。而他，無意是人生中可以拋卻最多，以待行走最快的人。
    我略一施禮，裙擺一搖，頭上的細銀環鏈隨著撥弄，丁冬微響，不再使用蒼白的語言，直接向李延告退。
    他的神色微怔，並不理會我的動作。我亦不再看他，揮一揮衣袖，輕盈而去。
    想著作弄了我而幸災樂禍的冷楓，我的臉頓時臭了起來，心頭暗暗發誓，定將他屁股打成三瓣，讓他哭著找小兔子做同類去。這小子定是不知道什麼是長幼有序，改天應和嶽飛好好提議，找個教禮儀的先生來告訴他們什麼叫新時代的“三從四德”。
    正低頭一路海闊天空地胡思亂想，突見錦繡慌慌張張地從客廳裏跑出來，極不淑女地一頭撞進了我的懷裏。我的胸脯頓時觸到一個軟玉溫香的身子，撞得我隱隱而痛。
    “你這丫頭，風風火火地吃了槍藥啊！”我伸手揉了揉被無奈撞上的部位，心中哀歎今日風水輪流轉，我定是不宜出門，出門必是與人肉搏相撞，屢試不爽。
    “小姐。少爺著急找你去回去呢！說是宗大人不行了，讓你去看呢！”錦繡見是我，一把抓著我的手臂，便要將我拉回客廳，一邊連珠炮地轟炸了我一頓。
    “什麼？”我的臉色一變，腦子“轟”的一聲全成了空白。適才還明媚無比的天空突然飄過來幾絲陰暗的雲朵，將一地明亮盡遮了去。
    等不得錦瑟細說，我一把甩開她的手，邁開沒有包裹的天足，大步流星地跑了進去。錦繡在身後慌忙地一提裙擺，極力呼喊“小姐，等我啊！”
    客廳裏，嶽飛來回地踱著大步，神情疲倦，滿目憂然。窗外的梧桐樹俱已掉光了葉子，零落一片，早化做春泥更護花了，新的嫩葉還未舒展開她優雅的枝葉，隻隱隱有幾根細嫩的芽尖微微從樹叉裏探出頭來，似是勇敢地做這早春的探春客。嶽飛走得心煩氣燥，索性立在窗前，反轉著手，抬頭凝視窗外一樹光禿的枝椏。
    越到門前，我反而越是舉步維艱，怕近鄉情切，聽到的，卻是我不忍遇見的消息。錦瑟從後麵追上來，喘著厚重的氣息，開口欲言。我一揮衣袖，硬生生讓她講話爛在肚子裏。錦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嶽飛，疑惑地一斂身，躡腳告退。
    隻這細微的舉動，卻已將凝神靜視的嶽飛驚起，“悠悠嗎？”他一聲喊，念天地悠悠，蒼涼無比。
    被逼到了風口浪尖，我隻有抬腳進入，“是的。大哥。宗大人……”我不敢，亦不忍心，想那個須發皆白，眉目凜然的老人，莫不是要在經曆了風刀霜劍之後，終要花落人亡。人終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雖話如此，我的私心裏卻又希望那些死亡的暗影，永遠不要來臨。
    嶽飛聞言，剛毅的臉上亦浮現出哀哀的神色，終向我點了點頭，牽起我的手，拉著就往外走，口中說道：“大人說要見你。”
    我的腳下一緩，急停住不前，手臂被硬生生拉了出去，一陣扯痛，但此時，卻顧不得這份傷痛，隻茫茫然問他：“大人要見我？他怎麼知道我在這？”
    “汾州之事，大人在回來之後就已猜出，隻不想讓我們傷心，藏在心裏不說。”嶽飛轉頭，頓了一頓，接著又說：“那日蝶羽當眾人麵說起與你在園子裏的相遇，大人已知是你。”